假如你此刻同時快速穿梭于國內(nèi)幾大動物園，大概率會遇見這些人。

　　當你去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尋訪著名的“杜杜”時，可能會在山路上偶遇園長沈志軍——網(wǎng)友感慨“看到沈園長的概率簡直比動物都高”。沈志軍笑言，他巡園時都不一定能看到所有動物。“動物它有權(quán)利不見人，而我必須每天都要面對這些事情?！?/p>

　　你也會看到上海野生動物園00后保育員張淑雯，正在悉心照顧4歲的紅猩猩“小葡萄”。“小葡萄”很喜歡這個年輕的人類“奶媽”，出門玩耍時，它和張淑雯常常像好朋友一樣手牽手散步。

　　而你見到西寧野生動物園副園長齊新章時，他也許正和救護人員一起準備驅(qū)車到野外，放歸一只被成功救護的野生動物。

　　如今很多年輕人說，自己長了“動物園腦袋”，逛動物園成了生活中一件很流行、非做不可的事，其中一些動物還成了人氣極高的大明星，擁有自己的粉絲群甚至周邊。

　　那些和動物朝夕相處的“人類家長”們，怎么看“動物園熱”？當熱潮襲來，動物園方該如何做好管理、保護、科普、科研工作？新年伊始，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獨家專訪了國內(nèi)多家知名動物園的管理者、工作人員。

　　動物園治愈年輕人的“自然缺失癥”

　　一只動物忽然會因為一個奇特的原因火，這往往超出動物園工作人員的想象。

　　比如南京市紅山森林動物園(以下簡稱“紅山動物園”)的“杜杜”。

　　“杜杜”是紅山動物園岡瓦納展區(qū)新引進的物種，大家起初單純覺得新奇。2023年2月，有網(wǎng)友在社交媒體上說白臉僧面猴長相“炸裂”，紅山動物園就站出來“護犢子”：“‘炸裂’是個什么形容詞？我們‘杜杜’明明長得很乖巧，且有‘星味兒’。”隨后，“動物園回應白臉僧面猴長相炸裂”的話題沖上微博熱搜，被多家媒體轉(zhuǎn)發(fā)。網(wǎng)友紛紛拍視頻調(diào)侃，“杜杜”迅速走紅網(wǎng)絡。

　　但紅山動物園副園長白亞麗認為，紅山動物園的火熱不僅是因為動物個體，更多是因為動物園的理念和溫度得到了大家的認同。紅山動物園一直希望建立起野生動物與野外棲息地的聯(lián)系，用生態(tài)化、立體化的形式呈現(xiàn)動物與環(huán)境、物種與物種之間的關(guān)系，盡量模擬野外環(huán)境，為大家展現(xiàn)出野生動物的野性魅力。

　　白亞麗感慨，來到動物園的年輕人的確越來越多了。根據(jù)2023年的數(shù)據(jù)，來園游客中，20-30歲的年輕人占將近六成。

　　位于青藏高原的西寧野生動物園(以下簡稱“西野”)，是青海省境內(nèi)唯一一家大型野生動物園，承擔著全省的野生動物救護工作。2023年，西野游客量有史以來第一次突破70萬人次。

　　許多年輕人不遠千里趕來西野，排著隊觀看明星“猻大娘”一家，爭著和雪豹“傲雪公主”拍照，微信上用著兔猻的表情包，還在微博“超話”關(guān)注被放歸的荒漠貓“黃太急”。

　　為什么年輕人會愛上西野的動物？齊新章說，比如兔猻，其實動物園一直都在養(yǎng)，但就沒有幾個人來看。后來，齊新章有意識地宣傳推廣和提前策劃，為動物取了有趣的名字。

　　齊新章認為，動物的“反差萌”容易受到年輕人喜歡，比如兔猻體型很小，戰(zhàn)斗力較弱，但是看起來氣勢非常強大，總露出一副“我藐視這個世界”的表情。

　　在紅山動物園園長沈志軍看來，城市里的現(xiàn)代動物園，是為珍稀的野生動物在都市里打造的一個棲居場所。同時，城市的年輕人也想親近大自然、親近小動物，在現(xiàn)代動物園里，他們能找到共情和共鳴，緩解學習和生活壓力。

　　“現(xiàn)在的年輕人工作學習壓力挑戰(zhàn)都比較大，所以希望能有一個放空的場所，那么逛動物園自然也就成了治愈年輕人‘自然缺失癥’的一味良藥。”沈志軍覺得，追逐自然、自由是每個人的天性。

　　紅山動物園既是動物園，也是一個野生動物收容救助中心，經(jīng)常有市民把初學飛行掉到地上的雛鳥、受傷或迷途的小動物送到紅山動物園來，這都是天性善良的表現(xiàn)?！瓣P(guān)注自然，熱愛生命，是人類文明不斷發(fā)展的標志?！鄙蛑拒娬f。

　　“動物福利”永遠沒有“天花板”，只有更好

　　年輕人越發(fā)喜愛動物園，洶涌的愛意伴隨著更深入的思考。網(wǎng)絡上，大家開始關(guān)注動物保護、動物園管理等內(nèi)容，并對其產(chǎn)生興趣。

　　動物的“人類家長”們?nèi)粘５降自谧鲂┦裁矗繛榱苏疹櫤脛游?，他們會做出哪些努力?/p>

　　上海野生動物園從今年1月5日到28日，在抖音上開了40場直播，帶大家“云游”動物園。直播鏡頭里，東北虎打鬧嬉戲，再一躍而起咬下用繩子掛起來的食物；“卡皮巴拉”(水豚)情緒穩(wěn)定地湊在一起嚼著青草，不為外界干擾；黑猩猩“阿朵”悠閑地躺在輪胎上，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上海野生動物園00后保育員張淑雯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她如今的工作單位，就是自己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工作場所。

　　張淑雯小時候幾乎每個月都要去一次動物園，動物讓她獲得了“治愈感”。高考填報志愿時，張淑雯的爸媽更希望女兒學金融、教育等專業(yè)，而張淑雯堅持報考動物醫(yī)學專業(yè)，并如愿被錄取。

　　畢業(yè)后進入動物園，張淑雯一開始被分配在袋鼠和羊駝區(qū)域工作，后被調(diào)去靈長類區(qū)域。她主要負責照顧的動物是一只名叫“小葡萄”的紅猩猩幼崽——是上海野生動物園內(nèi)出生的第一只紅猩猩。因為“小葡萄”的媽媽要帶剛出生5個月的弟弟，所以照顧“小葡萄”的重任就落到了張淑雯的身上。

　　張淑雯最開始和“小葡萄”接觸時，“小葡萄”有些害怕，不敢靠近。隨著接觸增多，“小葡萄”發(fā)現(xiàn)張淑雯并沒有危險，便逐漸熟悉起來。

　　照顧猩猩幼崽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安还苡龅绞裁礀|西它都會去接觸，比如在花壇中亂吃東西，在草里挖東西。這種行為習慣可能是與生俱來的。”為此，張淑雯通常會用一些“小葡萄”喜歡的東西吸引它的注意力，同時趁它不在時，提前把那一塊區(qū)域存在危險的東西清理掉。

　　“猩猩幼崽跟小孩差不多，很貪玩，所以我們會給它一些毛絨玩具或者木頭。到一定年齡后，它的活動量需要增加，我們會添加一些爬梯等玩具。”在上海野生動物園的紅猩猩廣場上，就有專門為猩猩制作的云梯和蹦床。

　　張淑雯介紹，她和其他工作人員會在每個階段對紅猩猩的飲食種類進行調(diào)整，以確保幼崽在成長的各階段補充所需營養(yǎng)?！懊刻鞎ㄟ^觀察它們的攝入量、糞便、精神活動等檢查它們是否存在問題，而且猩猩幼崽對環(huán)境的溫度也非常敏感，我們會不時為它們調(diào)節(jié)溫度，每天都會做好相應記錄。面對幼崽，我們需要更多的耐心，有更強的責任心去照顧它們?！睆埵琏┱f。

　　“大自然里有很多不確定性、驚喜、挑戰(zhàn)，動物不會被圍觀，行動也不會受約束，時間也自由支配，命運自己去掌控。動物園很難做到這一點，只能在模仿自然方面做得更好一些?！奔t山動物園副園長李梅榮說。

　　李梅榮介紹，紅山動物園在“豐容”方面投入了很多，分為環(huán)境豐容、食物豐容、社群豐容等很多層面。場地和籠舍建設就屬于環(huán)境豐容的一部分。紅山動物園有個本土動物保育區(qū)，里面生活著獐。動物園為獐營造了一片沼澤地，種滿了蘆葦、菖蒲還有荇菜等植物，獐就常常在水生蘆葦中出沒。

　　李梅榮說，獐的神經(jīng)非常敏感，過去，獐會在動物園的籠舍里瘋狂跑，經(jīng)常撞傷，“在營造了沼澤的環(huán)境后，獐的行為變得自然了很多”。紅山動物園給金錢豹打造了一個栽滿灌木的小山頭，豹子在小山上曬太陽，還會在落葉里藏食物。

　　沈志軍說，雖然紅山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在絞盡腦汁每天給動物換著花樣做玩具、做豐容，但也會出現(xiàn)動物偶爾發(fā)生刻板行為(動物的一種行為，一般會發(fā)生在被關(guān)了很久之后，比如圍著籠子一直走——記者注)的時候。“每每在后臺看到這些留言的時候，我們都感覺到內(nèi)疚和羞愧。只有我們?nèi)セǜ嗑?，努力提升動物福利，減少刻板行為，我們才能對得起公眾，對得起這些動物?！?/p>

　　“動物福利永遠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沒有‘天花板’?！鄙蛑拒娬f。

　　做好動物保護、救助、科研和科普至關(guān)重要

　　今年1月23日，當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聯(lián)系上齊新章時，他正在青海湖北岸附近的一個山頭，放歸一只被成功救護的高山兀鷲。

　　放歸前，救護人員給它戴上了衛(wèi)星定位裝置?！斑@或許是國內(nèi)首個救護后佩戴定位裝置放歸的高山兀鷲?！饼R新章介紹，如果這只高山兀鷲在野外遇到什么意外情況，救護人員能及時進行二次救護，同時也希望通過設備，掌握更多的高山兀鷲野外生活的習性。

　　對于西野而言，野生動物救護工作是常態(tài)。該動物園還有另一個名字——青海野生動物救護繁育中心。近年來，西野前后救護了約1800只野生動物，許多被救助的野生動物經(jīng)過評估后符合放歸條件，回到了大自然。

　　“動物被觀賞”，并不是動物園的唯一功能。做好動物保護、救助、科研和科普工作，是大眾往往看不到、卻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

　　廣州長隆野生動物世界是親子游的熱門選擇之地。但其實，長隆長期致力于做好科研工作。長隆成立了長隆動植物研創(chuàng)院，推進全球珍稀物種保育研究工作。學院下設長隆鳥類研究中心、長隆靈長類研究中心等15個分支研究中心，同時構(gòu)建了認知科普、研學科普、保育科普體系，開發(fā)了100多門課程，宣傳野生動物保護知識，并推動科普進校園。

　　2019年，長隆野生動物世界突破繁育難題，科莫多龍成功交配。2020年，經(jīng)過兩個月的妊娠期和長達8個月的孵化期，9條科莫多龍被成功孵化。目前，長隆野生動物世界已繁育有25只科莫多龍后代，是全國最大的科莫多龍繁育基地。有人說，“龍年去長隆一睹真‘龍’了”。

　　做好動物保護，至少有兩點，一是救護，二是繁育?！斑@是動物園的本分?！饼R新章說，“要保護野生動物，遇到受傷的、病弱的個體，就去把它們救活，努力幫助具備條件的個體重回野外；有一些個體沒辦法回歸野外，就在動物園里養(yǎng)好它們，甚至通過人工繁育來擴大種群數(shù)量，這也是一種保護；還有一些極端個體既沒辦法放歸野外，也沒辦法人工繁育。在這種情況下，通過飼養(yǎng)展示，讓更多人開始知道、了解這個物種，關(guān)注、關(guān)心這個物種，對于它們也是一種幫助。”

　　理想的動物園是什么模式的？

　　在齊新章看來，動物園要完美踐行自己的宗旨，做好保護和教育。

　　“理想的動物園，可能在野生動物救護方面做得非常好，有非常完善的醫(yī)療救護條件，能夠救護大量野生動物。在繁育上，能攻克一個又一個的珍稀瀕危物種的人工繁育難題，甚至在人工繁育的種群擴大到足夠規(guī)模之后，能去野外進行放歸，重建野外種群。除此之外，它要能夠開展很好的保護教育，引導公眾正確看待自然、對待自然，共同參與到野生動物保護工作中?！?/p>

　　齊新章說，還有更多細節(jié)值得重視，比如生活在動物園的每一個動物的福利都得到了保障，它們生活得既健康又開心；每一名工作人員都有非常高的專業(yè)素質(zhì)和水平，能夠照顧好這些野生動物、開展科普教育；游客來到動物園也有非常高的覺悟，能夠自覺地學習野生動物保護的知識和理念。

　　在西野入園處，第一塊科普牌上寫著珍妮·古道爾的名言：“唯有了解，才會關(guān)心；唯有關(guān)心，才會行動；唯有行動，才有希望。”齊新章始終堅信，只有關(guān)注的人足夠多、影響力足夠大，物種才能獲得更多的保護資源，對于保護野外種群才會更有幫助。

　　沈志軍說：“現(xiàn)在，公眾對動物園關(guān)注度越來越高，動物園也常常成為輿論關(guān)注的焦點。但是，因為被關(guān)注而改變始終是被動的，一個動物園進步的原動力應當來自動物園從領(lǐng)導到員工整個群體對動物園核心價值理念的統(tǒng)一認知，需要團隊一起走下去。對于我們來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對于動物成為明星的現(xiàn)象，沈志軍認為，動物園傳遞信息時需要“有趣”，這樣可以吸引人來看，但是需要保證科學專業(yè)，把握好尺度，避免把動物宣傳得過于“萌寵化”。動物園應該引導游客理解“什么是正確的野生動物保護”，并進行改變。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沈杰群 余冰玥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