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條香起故園情
張金剛
山谷探幽。藍天、白云、青山、碧水,美麗的山水畫卷在眼前鋪展,如置身桃源。草木、土地、池水的清香,混合在微風(fēng)中,輕柔拂過。
這味道,似從兒時的故鄉(xiāng)飄來,嗅覺忽地格外靈敏。在雜糅的味道中,我欣喜地分辨出了荊條葉、荊條花的清香。是的,就是那種漫山遍野、叢叢簇簇的尋常野生灌木——荊條,在暖陽照耀下,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
這氣味,或許有人覺得不好聞,而我卻對它情有獨鐘,覺得是種別樣的香。這香在我的嗅覺記憶中,有著極高的辨識度,每每“邂逅”,便是“重逢”,思緒立即會被其引著回到故鄉(xiāng),回到童年,回到父母身旁。
“荊條花開,就可以下河游泳了!”小伙伴們悄悄耳語,生怕耳朵靈、愛嘮叨、好動手的母親聽見。荊條花開,夏天來到,憋了三季的我們,就盼著這天,躍躍欲試地想要跳入水中耍個痛快。我們極盡所能地躲過母親,下到河里,快活成了一條魚。此時,村里每個母親,都是全村孩子的母親。只要瞥見河里有光溜溜的身影,聽見哪里有“撲通撲通”的戲水聲,她們會隨手從柴堆里抽一根或從荊條樹上折一根荊條,揮舞著飛奔過去,高聲喊:“敢下河,看我不抽你們!”
又細又長、極具韌性的荊條,揮在空中,“啪啪”作響,令人生畏。荊條的細梢兒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氐郊遥覀冋驹趬Ω?,荊條抽身,痛哭發(fā)誓,是免不了的。這場景,現(xiàn)在回想起來,身上似乎還在隱隱作痛,卻也忍俊不禁,被荊條抽過的童年,或許才是完整的童年。屢試不爽的母親,還常從山上精選一根挺直、粗長的荊條棍,褪皮曬干,讓我拿給老師當教鞭。老師前一秒在敲黑板,下一秒反手就將教鞭敲在了調(diào)皮學(xué)生的腦殼、肩膀上,雖不疼,卻足以懲戒。
荊,釋義有一條:“古代用荊條做的刑杖?!鼻G條被賦予“鞭笞,懲戒”的功用,怕是始于“負荊請罪”的故事吧。終究,藺相如沒有將荊條抽在“肉袒負荊”的廉頗身上,還躬身相攙,成就“將相和”一段千古佳話。但這自帶威嚴的荊條,卻被母親、老師揮在手中,抽在了那些犯錯的孩子身上、心上,敲打扶正其言行、品德。那疼,銘記一生。
故而,聞得荊條香,首先想到的是那與之相關(guān)的乖張、悔過、疼痛的兒時記憶,倒也不難理解了。說來,還真該對荊條心生敬畏與感恩呢!其實,歲月深處,荊條并非都是如此厲聲厲色,溫和溫情的一面還是更多些。
當荊條枝葉榮發(fā),一簇簇花骨朵便悄然在叢中孕育,但并不起眼??刹唤?jīng)意的哪天,它們卻已齊刷刷地綻放在萬綠叢中,且高過枝頭,驚艷亮相?;ú淮?,卻繁密,一朵朵挨擠著,一串串簇擁著,如在山間騰起片片溫柔高貴的紫色云霞,令人傾慕追隨。近觀,灰褐硬挺的荊條枝、碧綠扁薄的荊條葉,托舉起紫色細碎的荊條花,每朵都柔嫩可人,生就的精巧花形好似古時酒樽。只是一盞盞酒樽中盛的不是美酒,而是一滴滴甜香的荊花蜜,惹得蜜蜂在花間“嗡嗡嚶嚶”忙碌往返,為趕花的蜂農(nóng)釀造上乘的荊花蜜,甜蜜了人們的好日子。
父親深懂農(nóng)事,趁荊條枝、葉、花正盛,手握鐮刀,肩挑扁擔、麻繩,進了山。挑枝丫蓬亂生長的荊條,砍上數(shù)捆挑回家,一部分扔到豬圈積肥處,一部分在豬食槽上方搭起涼棚。這一撥荊條爛掉,枯掉,再補一撥新鮮的。每年養(yǎng)豬吃肉,積肥耕田,荊條可是發(fā)揮了一定作用的。
待荊條花開謝,葉枯落,枝粗老,父親便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時節(jié)。可再忙,秋收之余,父親仍要到遠山“收荊”。
那些長得高高的、直直的、粗壯的荊條,父親會用斧頭修剪掉多余的枝枝蔓蔓,荊條此刻便被喚做“架梢”了。菜園地里種的黃瓜、豆角等,全靠一根根架梢相對交叉搭起的架子攀爬藤蔓。藤蔓依附在架梢上,自由快活地纏繞、攀高、伸展;開花、坐果、成熟;結(jié)出一根根翠綠或嫩白的黃瓜,一嘟嚕一嘟嚕鮮靈靈的長豆角、短豆角。待到蔬菜罷園,架梢便完成了這一季的使命,被撂在一角,等來年暮春列隊登場。
那些長得長長的、直溜的、稍細的荊條,父親會用鐮刀在分叉處砍下,削凈沒用的細枝葉片,一根根扎成捆,挑回家,晾起來,以待編籃筐。冬閑,連日晴朗,父親取出兩捆荊條,泡在池塘里。幾日后撈起,荊條變得綿軟、柔韌,剛剛好。小院內(nèi),父親擺開陣勢,耐心細致地憑借多年經(jīng)驗,用一根根荊條編出一只只精巧、美觀、耐用的籃子、筐子、簍子、囤子,盛裝一年的收成。此時,父親很專注,誰要搗亂,他會抄起荊條抽將過來。我只蹲在遠處瞅著,央求父親用余下的短荊條編只小籃子,讓母親吊在檐下,裝進糕點、糖果等我的念想兒。
荊條滿山都是,堅而韌,做柴火最好不過。幾十年,不知父親進山多少次,只記得院墻外的柴垛里的荊條柴,總也取不盡,燒不完。高高的、整齊的柴垛,是一種榮耀,垛起了父親的功勞,更預(yù)示著一家三餐灶膛無虞。細柴,火焰狂舞;粗柴,火力十足。炒菜,燉肉,蒸饅頭,做豆腐,都可。荊條在灶內(nèi)“噼啪”作響,飯菜在鍋里香氣四溢,撐起了尋常百姓家殷實自足的煙火日子。余燼中,燜幾根嫩玉米,幾枚核桃、花生,幾塊土豆、紅薯,燙燙地、香香地啃食,任荊柴灰蹭黑了嘴臉,也樂此不疲。父親常拍著胸脯,對母親說:“這荊條柴,你可勁兒燒,保管到我老得進不了山了,還能燒五年?!?/p>
除此,父親還會砍根“Y”形的荊條,給我做彈弓架;砍些“V”形的荊條,做麻繩的吊鉤;砍根強壯的荊條,做鐮刀把兒;砍數(shù)根稍粗的荊條,做攪玉米面疙瘩用的長筷……有時下地干活兒帶飯,隨手折兩根荊條做筷子;有時削根別致的荊條,打磨漂亮,做母親綰發(fā)的荊釵;有時偶遇枯死的荊條,掘出老根,稍做加工,便偶得一件精美根雕;有時雨后扒拉荊叢下的苔蘚,尋找墨綠的地皮菜,與雞蛋一起炒出噴香的山珍美味;有時采集風(fēng)干的荊條籽,裝入枕頭,可清熱鎮(zhèn)靜,祛風(fēng)安神……細想起來,荊條還真是根深蒂固地融入了日常生活呢!
鄉(xiāng)親們有條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房前屋后、村莊附近的荊條,要與其它樹木一樣,修修剪剪可以,不得亂砍;即便遠山的,也不得濫伐,保證其固沙,防風(fēng),護坡,蓄水,綿延不絕,青山不老。有次,到一個名叫“抬頭灣”的古村采風(fēng)。攀上一路有高大荊條樹撐起濃蔭的山路,拜訪著名作家丁玲1947年暫住時小坐沉思的八百年古柞樹。頭頂柞樹,身伴荊叢,遠望大河,文思泉涌。想必,抬頭灣村民定是同樣遵循這規(guī)矩,將荊條樹與古柞樹一同保護了下來,才得以讓我76年后,有了與丁玲穿越同一片荊叢的機緣。
說實話,留守故鄉(xiāng)的父母鄉(xiāng)親,如今大都年邁,生活得好,已無力也無需再進山砍伐荊條,那些經(jīng)年的籃筐、器具、柴垛也成了“古董”和風(fēng)景,在歲月里靜默,而那有荊條參與裝點的青綠,卻滿山滿眼,永遠長在。父親曾進出幾十年的遠山,已鮮有人問津,得到休養(yǎng)生息的荊條,想必已參天成樹,融入了無邊的林海之中。
探幽山谷。我為邂逅那遠山、近前的茂密荊條叢而欣喜,為重逢那久違、熟稔的滿谷荊條香而沉醉。漫步叢間,輕觸荊條,清香滿懷,恍惚間,似在我的故鄉(xiāng)與山谷、兒時與現(xiàn)實間穿行,我亦愿化作一株不擇土而生、任風(fēng)雨陰晴的荊條,低矮卻根深向上,卑微卻挺拔剛韌,普通卻利村益民,幽居卻志堅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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