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李六乙的舞臺敘事長詩
叢曉眉
近日,終于在首都劇場看到了曹禺編劇、李六乙執(zhí)導(dǎo)的話劇《北京人》。此前,這部戲被好友們不斷提起,贊譽有加,早已成我耳中的傳奇。
此番演出,繼2006年的首演與2012年的復(fù)演之后,暌違十載,由北京人藝新一代演員擔(dān)綱主演,重現(xiàn)于首都劇場的舞臺。全劇歷時三個半小時,以精致的、極具隱喻象征的舞美,孤寂蒼涼清冷悠長的音樂/音效,舒緩有致的節(jié)奏,細膩地呈現(xiàn)了衰敗的時代里,一個沒落家族凋敝的精神圖景。它宛如一首冷峻的心理敘事長詩,絲絲入扣地將漸次登場的曾家三代人各自的內(nèi)心世界鋪展開來,并在彼此的情感與命運、利害與得失的諸多糾葛中,層層撕開語言的偽飾,現(xiàn)出人性的不同底色。觀者跟隨劇中人物的掙扎浮沉,經(jīng)歷了一場對深淵的凝視、對光的呼求。
作為“造夢高手”的李六乙,舞美、燈光、音樂/音效編織精妙。從大幕拉開的那一刻起,那鬼才般的舞臺呈現(xiàn)力就俘獲了觀者的目光。傾斜的舞臺上,梁柱褪色的破敗房屋與灰漆剝蝕的頹墻亭廊圍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院落后方,一棵凋零的枯樹旁,歪斜著一把殘破的古椅,冷寂的燈光下,素白的院落蕭索岑寂,放眼望去,一個滿目瘡痍、搖搖欲墜的舊世界,躍然臺上。與此同時,院外傳來的斷斷續(xù)續(xù)的鴿哨聲間或混合著郁塞的輪軸聲,由遠而近,這獨屬于北平的聲音,猶如叩門的風(fēng),陡然撞開記憶,將人帶進那看似已是昨日的年代,以及那一群“久羈在暗屋里的病人”的生活中。
就在這陰暗沉悶、形若牢籠的舊時代氛圍中,大奶奶曾思懿帶著睥睨傲慢粉墨登場,一場曠日紛雜的心理纏斗與人性爭戰(zhàn)的大戲,就此展開。對于曹禺先生這部重在呈現(xiàn)“人物生活狀態(tài)”的戲劇力作,導(dǎo)演李六乙敏銳地把握住它的核心:它內(nèi)在的戲劇張力,并非來自人物之間日常具體事件引發(fā)的表面沖突,而是將呈現(xiàn)的重點,放在這種沖突背后人物彼此心理的沖撞與各自內(nèi)心的行進軌跡,從而將命運的草蛇灰線,伏脈于舞臺時間的流逝中。為此,他采用了極為緩慢的敘事節(jié)奏,并大膽地將那些角色心理沖突的時刻,停頓凝固成靈魂的“嚴重的時刻”——或輔以恰切的音樂,或采用無聲的靜默,再佐以精妙的燈光,把角色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定格成不同面相的人性切片,掀開了人性幽深復(fù)雜的面目。在詩意流轉(zhuǎn)中,意味深長,直抵人心。與此相應(yīng)的,還有演員的行走、奔跑、撫琴、端坐、相談、凝望,在導(dǎo)演的精心調(diào)度下,皆渾然一體地化為這首敘事長詩的憂郁調(diào)性,令臺下的觀者與舞臺上的人物在共同經(jīng)歷了人性沉淪的漫長壓抑后,油然轉(zhuǎn)向?qū)ιc死的叩問:是在無盡無覺的等待中茍活,還是掙脫黑暗擁抱新生?劇末,當飽受欺凌、始而寄望于情感信仰而隱忍求活、終于信仰幻滅卻靈魂醒來站立求生的愫方,與瑞貞手挽手走下臺口、走向觀眾時,她們神情篤定,沐光而行,把身后那些仍困在精神的泥淖里扶危柱而喘息的他人,留在了搖搖欲墜的黑暗中。那一刻,潸然淚目,劈面而來的分明是主創(chuàng)者們溫暖的懷抱,精神的相擁。
這一版《北京人》,令人驚喜的還有演員們的出色表演?!皼]有小角色,只有好演員”,于他們而言,實至名歸。每個人物都仿佛自帶角色的氣場,甫一出場,就已進入各自的精神空間,宿命般地走向命運。盧芳的表演已臻于化境,舉手投足皆與角色水乳交融,仿佛愫方這個角色,是專為她而生;苗馳的曾文清,清俊儒雅、仁柔寡斷、萎靡不振,早已在沉滯懶散中喪失了魂魄,雖生猶死,毀滅只是遲早;雷佳的江泰,暴烈浮躁不乏直率公道,雖不甘于困頓的人生,卻又在自怨自艾中放縱自我、無力自救,成為時代的棄嬰,與袁任敢中秋夜談的那場戲,雷佳的表演收放自如,一氣呵成且層次清晰,著實令人激賞;原雨的曾思懿,精于算計、褊狹詭詐、尖酸刻薄中透著怨毒,密集的臺詞中尤顯節(jié)奏感的出挑;還有鄒健的曾皓、李京旭的曾庭、楊懿的瑞貞等,無不各有其彩,有這些好演員在,這個舞臺就值得期待。
如果說,劇作家的非凡在于以深刻的洞察“將一個時代最本質(zhì)、最疼痛的問題,化作象征性形象之間直接的精神沖突,拋卻末節(jié)而切中要害地,襲擊并擁抱讀者、觀眾的心”,那么,導(dǎo)演的杰出則在于將這一切以獨特的舞臺美學(xué)淋漓呈現(xiàn)的同時,還敏銳地為劇作注入當下的因子,豐富并深化劇作的生命價值,使之在不斷的新生中永續(xù)。而這一超越性的精神探索與努力,尖銳而詩意地彌漫于《北京人》的舞臺時空里,激活心靈的觸角,使我們得以觸摸歷史與時間的褶皺里隱藏的暗影,在心靈的自由中,迎向光之所在。
斗轉(zhuǎn)星移,曹禺先生寫出這部劇作已然八十余載。“整天是愁死,愁生,愁自己的事業(yè)沒有發(fā)展,愁精神上沒有出路,愁活著沒有飯吃,愁死了沒有棺材睡。整天地希望,希望,而永遠沒有希望”(曹禺語),在輪回中復(fù)寫著人性與命運的哀歌,是這出戲帶給我的思想沖擊,讓我意識到,唯有懷抱一顆自由而舒展的靈魂,走向心之所往的新生,我們才能在死去的時候,歸還最好的靈魂。
觀演前,些許忐忑。因有好友曾對我說:看李六乙的戲,絕非輕松愜意。他是那種能生生刺痛你,讓你無法不審視內(nèi)心的深淵、也不得不直面你與周遭世界精神沖撞的導(dǎo)演。對于這位擅長調(diào)動所有舞臺語匯呈現(xiàn)劇作精髓的導(dǎo)演的作品,步入劇場前,最好能靜下心來。觀演時,不要錯過舞臺上的任何細節(jié)——小到一個看似不起眼的道具,細至舞臺深處傳來的若隱若現(xiàn)的音響,甚或劇中人物看似隨意的行走、站位等。如是,便能經(jīng)歷一場心靈與審美的風(fēng)暴,而這風(fēng)暴的記憶會持續(xù)席卷在你此后的歲月里,隨生命閱歷的增加,凝成一把辨識良莠戲劇的標尺。
走出劇場,在2022年深秋午夜的靜寂中,只想對這位朋友說:“我認出風(fēng)暴而激動如大海。”
(《北京日報》2022年11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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