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情景喜劇30歲了,我們依然懷念它、祝福它
◎李愚
由趙本山領銜主演的武俠情景喜劇《鵲刀門傳奇》播出后,引起不小的關注。不少觀眾期待,它能夠給蕭條中的中國情景喜劇注入一線生機。1993年中國首部情景喜劇《我愛我家》播出,今年正好是中國情景喜劇30年。在如此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是需要有一部慶祝之作、一部振興之作。
30年時間里,中國情景喜劇經(jīng)歷了崛起、巔峰、蕭條之路,不變的是它對快樂的追求,以及它給觀眾送去笑聲的努力。在娛樂方式多元的今天,情景喜劇不再是讓年輕觀眾開懷大笑的主要方式,但這兩三年來,在平臺與一些有識之士的努力下,情景喜劇正努力回到新一代觀眾的視野中。哪怕前路崎嶇,我們對中國情景喜劇仍滿懷期待。
緣起:
外來與本土的匯合
英達是國內(nèi)公認的“情景喜劇之父”。每每人們追溯中國情景喜劇的緣起,談及的都是1980年代留學美國的英達,他受美國情景喜劇的影響,回國后于1993年創(chuàng)作了《我愛我家》,中國情景喜劇由此誕生。
人們注意到了中國情景喜劇的外來影響,卻總是忽略本土的基因。有不少觀眾認為1992年播出的《編輯部的故事》,才是中國情景喜劇的源頭——情景喜劇的不少特色,比如室內(nèi)拍攝、單元劇情、主要依靠臺詞制造笑聲,在這部劇中已經(jīng)確立。只是,當時趙寶剛、王朔、馮小剛、葛優(yōu)等人在創(chuàng)作這部劇時,國內(nèi)并沒有情景喜劇的概念,他們是將《編輯部的故事》作為“室內(nèi)劇”拍攝的。
這就不得不提到1990年代國內(nèi)風行一時的電視劇類型——“室內(nèi)劇”。1990年家喻戶曉的《渴望》,就是一部室內(nèi)劇。
室內(nèi)劇有幾個典型特征。其一,室內(nèi)拍攝,場景基本是固定的,沒什么外景,比如《渴望》全劇基本就在11個場景中拍攝完成。其二,鏡頭語言很簡單。畢竟場景基本固定,有濃厚的舞臺風格,鏡頭調(diào)度上沒有過多的講究,以特寫、近景、中景為主,外加對話時的正反打。其三,高度依賴臺詞。臺詞密度很高、對臺詞質(zhì)量要求也很高,需要在對話中構(gòu)建大量沖突,避免單調(diào)的布景和鏡頭讓觀眾感覺無聊。
室內(nèi)劇是創(chuàng)作條件有限、資金有限下的產(chǎn)物,比如50集的《渴望》成本就120萬元?!犊释坊鸨?,室內(nèi)劇以其“低成本、高效益”而受到追捧,《編輯部的故事》《皇城根兒》《半邊樓》《愛你沒商量》等室內(nèi)劇相繼播出。如果沒有1993年英達引進情景喜劇的概念,《編輯部的故事》開啟的喜劇基調(diào)、單元劇形式的室內(nèi)劇,也會有它的發(fā)展脈絡。
概言之,中國情景喜劇并不全是“舶來品”,它是國外情景喜劇與本土室內(nèi)劇的“匯合”。相較于《編輯部的故事》而言,《我愛我家》更進一步確立了情景喜劇的范式:
一方面,劇中有來自現(xiàn)場的笑聲,或者后期加入的罐頭笑聲。在室內(nèi)劇階段,現(xiàn)場是沒有觀眾的,但《我愛我家》拍攝時,英達遵循國外的范式:現(xiàn)場拍攝,請觀眾來現(xiàn)場觀看,形成間離效應,讓觀眾形同在劇場里觀看喜劇,劇中的笑聲也能夠感染電視機前的觀眾,帶動他們一起發(fā)笑。《我愛我家》之后,英達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情景喜劇都保留了“現(xiàn)場笑聲”這一特點。
另一方面,進一步凸顯出情景喜劇的“喜劇性”。情景喜劇對包袱的密度有更高的要求,必須讓觀眾能夠高頻率發(fā)笑,甚至“每28秒就出一個笑料”。也正因為笑是第一任務,情景喜劇對劇情的整體性要求不高,它是以單元劇的形式連綴起來的,每個單元單獨成篇,輔助性角色隨著單元結(jié)束而離開。
英達讓中國情景喜劇成熟,但中國情景喜劇的“規(guī)矩”并沒有被定死,中國情景喜劇一直在變化中。2006年的《武林外傳》,就取消了情景喜劇中的“現(xiàn)場笑聲”。2009年的《愛情公寓》雖然故事主體發(fā)生在室內(nèi),但它極大豐富了情景喜劇的場景,一個單元可能是多線敘事、涉及多個內(nèi)外場景、運用多種鏡頭語言。
這是情景喜劇發(fā)展中的必然變化。如果秉持僵硬、教條的創(chuàng)作法則,反而會讓情景喜劇走進死胡同。從《我愛我家》到《武林外傳》再到《愛情公寓》,中國情景喜劇逐步定型:以單一場景為主,也可根據(jù)劇情情況,大量拍攝外景,并盡量豐富鏡頭語言;單元劇的模式,單元故事完整,單元之間可以相對獨立;笑是第一要務,依靠臺詞大量制造笑點;劇情接近老百姓的生活,具有平民性、大眾性等特點。
巔峰:
在笑聲中貼近生活
1993年播出的《我愛我家》,講述了北京一個六口之家的瑣碎生活,展示了改革開放后中國社會與家庭的變化。固然該劇播出時曾因臺詞的犀利遭到一些評論家的批評,但它在多個電視臺播出后獲得很高的收視成績。
英達趁熱打鐵,成立了情景喜劇公司,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情景喜劇,均獲得不錯的反響。比如1997年的《候車大廳》《新七十二家房客》、1999年的《心理診所》《中國餐館》、2000年的《閑人馬大姐》、2002年的《東北一家人》《候車室的故事》、2004年的《西安虎家》、2007年的《地下交通站》,等等。
這其中,多部情景喜劇具有標志性的意義。《候車室的故事》首播時北京最高收視率達10.5%;《新七十二家房客》匯聚了南北喜劇精英,讓情景喜劇從北方走向南方,凸顯了地方特色;《閑人馬大姐》創(chuàng)下北京地區(qū)非黃金時段超12%的收視率紀錄,一拍就是267集;《東北一家人》的后80集是情景喜劇在北京電視臺黃金時間開播,這也是情景喜劇第一次榮登國內(nèi)主流電視臺的晚間黃金檔……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做過英達多年副手、深得英式喜劇精髓的林叢,于2005年創(chuàng)作的《家有兒女》,成為《我愛我家》之后影響力最廣泛的家庭情景喜劇,從央視到地方電視臺接力熱播。
1993年以來,情景喜劇經(jīng)過了幾年的準備,在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迎來了它的巔峰期。這一階段,除了英達公司的情景喜劇以外,尚敬導演的情景喜劇撐起了另一片天。
2002年,尚敬執(zhí)導的首部軍旅情景喜劇《炊事班的故事》在CCTV-8播出,胖洪、大周、老高、帥胡、小毛、小姜這六個炊事大兵給觀眾帶去許多歡樂。該劇風靡大江南北,從2002年到2007年總共播出了三季。在《炊事班的故事》三季期間,尚敬還執(zhí)導了2002年的《都市男女》、2004年的《健康快車》,反響相對平淡。但2005年的《武林外傳》,讓中國情景喜劇獲得空前的影響力。該劇在CCTV-8播出時,收視率一飛沖天。首日收視率為1.95%,次日升至4.26%,10日收視率達到9.49%,其最終平均收視率過5%。廣告商投放都沒檔期,業(yè)內(nèi)人士估計該劇短短20多天就為電視臺帶來近億元的廣告收入。
英達、尚敬是中國情景喜劇巔峰期的中流砥柱。除此之外,行業(yè)百花齊放,不少情景喜劇也寫下了自己的輝煌歷史。比如2000年廣東電視臺播出的粵語情景喜劇《外來媳婦本地郎》,至今仍在播出,并于2023年7月獲吉尼斯官方認證,以4330集的新紀錄成為世界上播出最長、集數(shù)最多的情景喜劇。2009年起,80后的年輕導演韋正執(zhí)導的《愛情公寓》系列,貼近新一代年輕人的思想觀念與生活方式,深受年輕觀眾喜歡。彼時互聯(lián)網(wǎng)平臺正崛起,《愛情公寓》成為第一部抓住互聯(lián)網(wǎng)浪潮的情景喜劇。臺網(wǎng)聯(lián)播期間,它的點擊率位居多家視頻網(wǎng)站電視劇榜首。笑聲是情景喜劇的第一要務和核心追求,巔峰時期的情景喜劇,以高質(zhì)量的臺詞、高密度的包袱,給觀眾送去很多歡樂。情景喜劇聚焦的往往是老百姓的身邊人與身邊事。它貼近時代、貼近生活、貼近平民,在嬉笑怒罵中反映時代變遷、擊中觀眾內(nèi)心。比如《我愛我家》《東北一家人》《家有兒女》這類家庭情景喜劇,家庭內(nèi)外濃縮了時代流轉(zhuǎn)的痕跡;《武林外傳》《愛情公寓》,充滿無厘頭的后現(xiàn)代特征,引領年輕人的亞文化浪潮,解構(gòu)的同時也建構(gòu)著一些普世性的價值,比如俠義精神,比如愛情與友情的美好……
蕭條:
未能跟上觀眾需求
《愛情公寓》是迄今最后一部擁有全民轟動效應的情景喜劇。尷尬的是,伴隨著熱度而來的,是該劇的“借鑒”爭議,觀眾在它身上看到了《老友記》《老爸老媽的羅曼史》《生活大爆炸》等劇的影子。雖然風波之后,《愛情公寓》仍然有不少支持者,2020年收官的《愛情公寓5》也有很高的熱度,只是口碑嚴重滑落,很多曾經(jīng)追看這部劇集的觀眾不想去承認喜歡過它。
進入2010年代,情景喜劇的數(shù)量大跌,除了《愛情公寓》,幾乎沒有什么有影響力的作品。2018年,林叢再度執(zhí)導了《家有兒女初長成》,雖是《家有兒女》姊妹篇,卻沒有水花,口碑也頗為平淡。2020年以來,每年播出的情景喜劇的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就像賈玲在《一年一度喜劇大賽》的舞臺上說的:“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情景喜劇,到了我們這個時代,情景喜劇斷檔了?!?/p>
情景喜劇何以蕭條了?首先,這與情景喜劇的自身特征相關。情景喜劇有一個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在于它室內(nèi)場景/單一場景下的簡單粗糙。影視劇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也是想象的藝術(shù),它構(gòu)成對觀眾庸常生活的一種超越,讓我們坐在客廳里就可以走遍五湖四海、欣賞大漠孤煙、經(jīng)歷世間百態(tài)、感受愛恨情仇。所以,很多影視劇拍攝時要在全國各地甚至遠赴海外取景,要花費大量資金進行特效制作,要在鏡頭語言上不斷地精益求精……
很顯然,情景喜劇因為場景有限、空間有限,具有比較濃厚的舞臺感和小品味,視聽語言一直存在短板。很多情景喜劇就是在家庭內(nèi)部發(fā)生,幾個家庭成員斗斗嘴,一集二三十分鐘就這么過去了,鏡頭基本沒什么變化,不可能給觀眾帶來什么視覺沖擊。
其次,情景喜劇是笑聲的藝術(shù),也是語言的藝術(shù),它對劇本的要求非常高,需要通過語言抖包袱創(chuàng)造效果。語言技巧多種多樣,咬文嚼字、弄巧成趣,虛晃一槍、半途轉(zhuǎn)向,戲仿經(jīng)典、互文反諷,東施效顰、莊諧顛倒,不懂裝懂、牽強附會,等等;并且,任何語言技巧都需要植根于現(xiàn)實與生活??上?,很多編劇既無對生活的敏銳觀察,也不能游刃有余地利用語言技巧制造笑點。這就導致一些情景喜劇的文本脫離現(xiàn)實、老梗重復、廉價粗俗,觀眾根本笑不出來。
再則,情景喜劇對現(xiàn)實的關照中,一直隱藏著對現(xiàn)實的針砭與諷刺。無諷刺無喜劇,無諷刺無情景喜劇。當下很多情景喜劇失去了諷刺的鋒芒,沒有辦法給觀眾帶來酣暢淋漓的快意。以上種種原因,讓情景喜劇難出佳作。
前路:
揚長避短而非抱殘守缺
2023年的今天,很多觀眾仍然時不時回顧那些經(jīng)典的情景喜劇,甚至“盤出包漿”。懷念經(jīng)典不免讓人感嘆情景喜劇當前的落寞,但觀眾倒也不必過于悲觀。因為讓觀眾笑起來的藝術(shù)形式,確實在不斷豐富。比如從《脫口秀大會》到《一年一度喜劇大賽》,脫口秀、素描喜劇、漫才等喜劇形式不斷涌現(xiàn)。它們把握時代的脈搏、貼近年輕觀眾的生活,并給觀眾帶來快樂。
何況,喜劇既是藝術(shù)形式,也可以是一種元素。在很多影視劇中,“+喜劇”成為創(chuàng)作趨勢。本山傳媒、開心麻花、大碗娛樂的品牌效應已經(jīng)凸顯,沈騰、賈玲、馬麗都是具有號召力的喜劇演員。觀眾在欣賞一個更完整故事的同時,也能感受到喜劇傳遞的快樂。
當然,讓觀眾快樂的選擇多了,但平臺、有識之士以及不少觀眾,并不舍得情景喜劇就此沒落,所以這兩三年,情景喜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復蘇之勢。比如愛奇藝推出了“小逗劇場”,《瓦舍江湖》《醫(yī)是醫(yī),二是二》《破事精英》等情景喜劇相繼播出;騰訊視頻“板凳單元”推出的首部作品就是趙本山領銜主演的《鵲刀門傳奇》;東方衛(wèi)視播出了綜藝節(jié)目《開播!情景喜劇》,并成功孵化了情景喜劇《家有姐妹》,《開播!情景喜劇2》正在播出中。
情景喜路的“前路”在何方?重點在于揚長避短?!皳P長”,就是要凸顯出情景喜劇的“喜劇性”——每集二三十分鐘,制造密集笑點,讓觀眾在碎片化時間里享受快樂;“陪伴性”——有限的場景,熟悉的人物,家長里短的言語交鋒中帶來的親切感,讓觀眾在鬧哄哄中感受快樂與溫情;“諷刺性”——單元劇情獨立性、碎片化很強,讓它可以游刃有余地觸及現(xiàn)實生活方方面面的話題,在嬉笑怒罵中抵達生活真相。
“避短”,就是要讓情景喜劇超越單調(diào)的場景、單調(diào)的鏡頭、廉價的笑果。在多元化的娛樂時代里,觀眾對精品、精致的要求越來越高,搭內(nèi)景+室內(nèi)拍攝+觀眾笑聲的粗糙作風,已經(jīng)跟不上觀眾的審美需求,很難搶奪觀眾有限的注意力和時間。所以,情景喜劇創(chuàng)作一定要有開放的心態(tài),不斷豐富情景喜劇的表現(xiàn)內(nèi)容與鏡頭語言,千萬不能被傳統(tǒng)情景喜劇的條條框框所束縛,那無異于抱殘守缺、自斷雙臂。
以此觀之,趙本山的《鵲刀門傳奇》有不拘泥的一面,它場景上豐富不少,加入武俠元素讓鏡頭語言有許多變化,熟悉的趙家班亦讓觀眾覺得頗為親切。不足之處是,該劇的喜劇性流于鬧劇,一些梗過于陳舊,語言還可以進一步錘煉;劇本雖有對現(xiàn)實的呼應與針砭,諷刺色彩仍然不足。在中國情景喜劇30年的節(jié)點上,《鵲刀門傳奇》雖然稱不上“中興”之作,但也讓不少年輕觀眾再次感受到情景喜劇的魅力,不失為一次新的出發(fā)點。
不必諱言,在如今的影視大環(huán)境中,情景喜劇創(chuàng)作很吃力。劇本創(chuàng)作難;不易吸引流量演員的加入——畢竟同樣的時間去拍一部古偶更容易吸粉;不那么受投資方的青睞——爆款概率小、市場風險大……但只要成為精品,得益于情景喜劇的喜劇性、陪伴性和諷刺性,它的藝術(shù)生命更漫長,給予主創(chuàng)者的回饋也更久遠。
30歲的中國情景喜劇仍在等待更多用心的有緣人加入、等待著它的下一個春天。我們對此充滿期待,也真誠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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