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筆記:旅人徐霞客
明代地理學(xué)家、旅行家和文學(xué)家徐霞客一生志在四方,足跡遍及21個省區(qū)市,“達(dá)人所之未達(dá),探人所之未知”,經(jīng)過30年游歷考察,撰成60萬字的地理名著《徐霞客游記》。梁啟超稱贊其“以科學(xué)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真實(shí)為基礎(chǔ)”?!缎煜伎陀斡洝芬晕膶W(xué)兼容地理,為時人及后人,提供了一部在大地山川自然領(lǐng)域,至今不可復(fù)得的審美杰作。
游歷簡史
當(dāng)今中國和世界,旅游不僅是一種時尚,而且已成為獲利可觀的產(chǎn)業(yè)。我經(jīng)常困惑的是,旅游的本義是什么?我查看一些資料后得知,從字義而言,“旅”乃旅行、外出、游走也,有時空的突破與差別,比如從北京到云南的行進(jìn)過程;游者,由此地及彼處,山也,水也,林木花草也,如是游興勃發(fā)。高攀龍《可樓記》:“‘吾與山有穆然之思焉,于水有悠然之旨焉,可以被風(fēng)之爽,可以負(fù)日之暄,可以賓月之來而餞其往,優(yōu)哉游哉!可以卒歲矣!’于是名之曰‘可樓’,謂吾意之所可也?!?/p>
高攀龍(1562年-1626年),江蘇無錫人,明朝政治家,思想家,世稱“景逸先生”,萬歷十七年(1589)高中進(jìn)士,倡治國平天下的“有用之學(xué)”,反對“空虛玄妙”。其治學(xué)之要,致用為先,他認(rèn)為“無用便是落空學(xué)問”“立本正要致用”,后人對高攀龍的評價中,有一句話很重要:“居與游無出乎家國天下。”
徐霞客(1587-1641),名弘祖,字振之,號霞客,比高攀龍大五歲。出生于江陰的一個富庶之家,祖上都是讀書人。父親徐有勉飽讀詩書,精通章句,卻一生不仕,也不同權(quán)貴交往。好耕讀,好游歷,好賞景,好山水。受父親及耕讀世家的熏陶,徐霞客幼年即好學(xué),且聰慧,博覽群書之外,尤其鐘情于歷史、地理、游記、方志,為《山海經(jīng)》陶醉。少年時心中便想“朝碧海而暮蒼梧”,向往遠(yuǎn)游,問奇山川。
萬歷三十三年(1605),徐霞客19歲,父親去世,服孝三年。霞客畢生為兩句座右銘所影響,一是徐父之“志行純潔”,二是徐母之“勤勉通達(dá)”,而以徐母的影響更為深遠(yuǎn),史書有記,“弘祖之奇,孺人成之”,孺人,霞客之母王孺人也。知子莫如母,萬歷三十六年,霞客服孝畢。
其母曰:“兒可游矣!”
霞客答:“我母在堂,不忍遠(yuǎn)去?!?/p>
“身為男子,志在天下,天下者,山川也;羈留家園,一如籬中小雞,車轅小馬。兒能為乎?”
于是,徐霞客拜別母親及妻兒,出門游矣,時年22歲。他頭戴母親親手縫制的遠(yuǎn)游冠,肩擔(dān)行李和散碎銀兩,母親揮手,妻子揮手,霞客回頭、再揮手,出得家門,成為旅人。從《徐霞客游記》可知:霞客游歷的第一階段,是在28歲以前,他訪太湖,登泰山等地;并同時研讀各種中國地理文化古籍,可稱為遠(yuǎn)游之準(zhǔn)備期,沒有留下文字記錄。第二階段為萬歷四十一年(1613)至崇禎六年(1633),即徐霞客28歲至48歲,歷時二十載,一路走來,走過了千山萬水,走過了自己的少年而青年而壯年。光陰似箭,旅程漫漫,從浙江到武夷山和嵩山、五臺山、華山、恒山,得游記一卷為《徐霞客游記》十卷之一。斯時也,名山山自在,游人人不見,山上無路,或有山民采藥伐薪者的履痕,徐霞客無不手足并用,攀爬而上。然后記地理大勢、山川走向、動植物等等,此種游歷,此等旅人,有明一代不作第二人想。有無感慨?倘有,也留在山水間了,留在山上的長成了一根野草;留在水中的化作了一圈漣漪。一年前我去訪武夷山,當(dāng)?shù)氐呐笥岩孕煜伎汀队挝湟纳饺沼洝烦鍪?。其開首謂:
二月二十一日,出崇安南門,覓舟。西北一溪自分水關(guān),東北一溪自溫嶺關(guān),合注于縣南,通郡省而入海。順流三十里,見溪邊一峰橫欹,一峰獨(dú)聳。余咤而矚目,則欹者幔亭峰,聳者大王峰也。峰南一溪,東向而入大溪者,即武夷溪也。沖佑宮傍峰臨溪。余欲先抵九曲,然后順流探歷,遂舍宮不登,逆流而進(jìn),流甚駛,舟子跣行溪間以挽舟。
縱觀本文,它具有《徐霞客游記》不作雕飾、天趣橫溢、軼事趣聞、娓娓道來的代表性。其文筆之靈動,乃自然流淌,非千錘百煉,推敲所得。千錘百煉的功夫早在童子時、讀書習(xí)文時已在心中。而短短不及160字,則又告訴讀者:在游武夷山之前,徐霞客做足了功課,心中已有武夷山水,熟知武夷山水,否則何能知“西北一溪自分水關(guān),東北一溪自溫嶺關(guān),合注縣南,通郡省而入海?”1987年,我寫《伐木者,醒來》時訪陳建霖,上武夷山,走的是武夷山風(fēng)景區(qū)最早的一條旅游小道,傍巖臨石,曲徑幽深,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拜見大王峰、九曲溪。徐霞客在文中省略的,是從崇安南門怎么到的九曲溪。攀登無路,無路攀登之艱難險苦,只以“出崇安南門,覓舟”概而言之。小我乃至無我而大山水,霞客之境界,即文字之境界,亦即旅人之境界,噫嘻!從古至今有出其右者乎?徐霞客坐小舟,舟行武夷風(fēng)光間:
第一曲,右為幔亭峰、大王峰,左為獅子峰、觀音巖;而溪右之瀕水者,曰水光石,上題刻殆遍。二曲之右為鐵板嶂、翰墨巖,左為兜鍪峰、玉女峰;而板嶂之旁,崖壁峭立,間有三孔,作“品”字狀。三曲右為會仙巖,左為小藏峰、大藏峰;大藏壁立千仞,崖端穴數(shù)孔。亂插木板如機(jī)杼。一小舟架穴口木末,號曰“架壑舟”。四曲右為釣魚臺、希真巖,左為雞棲巖、晏仙巖;雞棲巖半有洞,外溢中宏,橫插木板,宛然塒榤,下一潭深碧,為臥龍?zhí)叮黄溆掖箅[屏、接筍峰,左更衣臺、天柱峰者,五曲也;文公書院正在大隱屏下;抵六曲,右為仙掌巖、天游峰,左為晚對峰、響聲巖?;赝[屏、天游之間,危梯飛閣懸其上,不勝神往!而舟亦以溜急不得進(jìn),還泊曹家石。
六溪之?dāng)?,不假修飾,質(zhì)樸天成,然細(xì)品之,卻前后有別:霞客筆下一曲為“第一曲”,二曲、三曲、四曲,無“第”字,但同以曲之右、左風(fēng)光循序?qū)憗?,到五曲時,筆鋒稍稍轉(zhuǎn)動,先寫風(fēng)景,后寫“五曲也”。武夷游記開卷480字,只“不勝神往”直寫已懷詠嘆,然融情感于筆端,山川勝景,脈脈臚列,讀者如我,所感者,山猶山也山有情,水猶水也水纏綿。
楊名時在《徐霞客游記》序中說:“時復(fù)雅麗自賞,足怡人情”?!缎煜伎陀斡洝肥且徊康乩斫炭茣降拇嬖?,但它又不是一般的簡單的地理教科書,它是文學(xué)兼容地理,它是游記,厘正了“向來山徑地志之誤”。它為時人及后人,提供了一部在大地山川自然領(lǐng)域,至今不可復(fù)得的審美杰作。霞客寫武夷山仙掌巖:“巖壁屹立雄展,中有斑痕如人掌,長盈丈者數(shù)十行。循崖北上,至巔,落照侵松,山光水曲,交加入覽。”三十八字把仙掌巖寫得活靈活現(xiàn),徐霞客以“屹立雄展”——展開也;“落照侵松”——進(jìn)入也;八個字,變靜態(tài)為動態(tài),讀者能不攜巖壁斑痕心動神搖?寫水簾洞:“危崖千仞,上突下嵌,泉從巖頂墮下。巖既雄擴(kuò),泉亦高散,千條萬縷,懸空傾瀉,亦大觀也。”余再三品讀,時或吟誦,想從這些似乎熟悉,而又奇崛的文字中多吮吸語言純美之味,發(fā)現(xiàn)徐霞客文章無生僻語,卻在組成詞句時,由他自己自由自在組合,如:“巖既雄擴(kuò),泉亦高散”,雄擴(kuò)、高散語,非常人可得也。文由句成,句由詞成,詞由字成。字是文章最基礎(chǔ)、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所謂文字之美,落到實(shí)處是字。字新則詞新,這里的“新”,指新意,指少用或不用他人已用之語,指遠(yuǎn)離俗套。如“雄擴(kuò)”之“雄”與“擴(kuò)”,“高散”之“高”與“散”,徐霞客之外,孤陋如我未曾見識也。
徐霞客好登山,不辭萬難地登山,一是多少名山少有登臨者,山中藏有多少石頭、動物、植物的奧秘?二是登山為尋水,尋水為尋源也。徐霞客旅行的不二法寶,先是芒鞋竹杖行走于山道;山道路絕,無路可走時,則雇舟走水路。徐霞客對水道的探求,源于他的一種認(rèn)知:原上平川一望可知,然水從何來?源于何處?水在它流動中的相當(dāng)部分隱而不見,是世間第一大“隱士”,隱于山,“善下之”“利萬物而不爭”(老子語)。如金沙江,咬碎頑石,劈出水道,兩山夾峙,落差懸殊,如帶如線,時隱時現(xiàn),江之奧秘在山中矣!或曰:山中無所有,只有一線水。
徐霞客獨(dú)行三十多年,在沒有他人資助的情況下,足跡遍及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江蘇、浙江、山東、山西、陜西、河北、河南、安徽、江西、福建、廣東、湖南、湖北、廣西、貴州、北京、天津、上海等21個省區(qū)市,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徐霞客的腳步停下了嗎?沒有,他停不下來。
攀巖爬坡,浮槎于水,餐風(fēng)宿露。物質(zhì)極度缺乏,精神極度豐富。他自得其樂,他習(xí)慣了,他喜歡。
萬里遐征
在路上,在翻山越嶺的路上,徐霞客五十歲了。五十,知天命之年也,他卻另有所思:“余久擬西游,遷延二載,老病將至,必難再遲?!睆拿鞒绲澗拍?1636)九月至崇禎十三年(1640)六月,作一生中為時最長、行程最遠(yuǎn)的遠(yuǎn)行——“萬里遐征”是也。他游走廣西、貴州、云南等西南地區(qū),從湖南永州東安縣進(jìn)入廣西桂林全州,桂林之游一個多月由是開篇。徐霞客稱漓江為“此行之最勝者”,何以故?水清也,水中倒影恍惚迷人也。而游記中的象鼻山,靈妙活現(xiàn):“插江之涯,下跨于水,上屬于山,中垂外掀,有卷鼻之勢?!毙煜伎陀米约旱恼Z言說桂林是“山水青蓮,亭亭直上”。直上者何?山峰連綿迤邐,城之外入城之內(nèi),與桂林這座城,這座城里的人聲氣相通,宛若云間蓮花,亭亭玉立。至于陽朔,“縣之四圍,攢作碧蓮玉筍世界矣!”
他在桂林逗留一月有余,山水美景中徐霞客開中國巖溶地貌研究之先河,領(lǐng)先西方地理學(xué)者一百多年。380余年前,徐霞客到廣西彌勒州,東行約九十里,過大麻子哨到廣西府城(今瀘西縣),停留十天,只為一洞——瀘源溶洞的考察。徐霞客記道:“滬源之洞,辟于層崖,有三洞焉。上洞東南向,前有亭;下洞南向,在上洞西五十步,皆在前山之南崖;后洞在后山之北岡,其上如眢干枯井。從井北墜穴而下二十步,底界而成脊,一穴東北下而小,一穴東南下而廓,此三洞之分向也?!贝稳找辉?,霞客興猶未盡,再進(jìn)瀘源洞考察,只因火把熄滅,無法深入,“聊一趨后洞之內(nèi),披其外扃門,還入下洞之底,探其中門而已”。
在廣西府,徐霞客查閱資料,采訪有關(guān)人等,了解南盤江流向情況。又從廣西府到師宗、羅平,一直走到黃草壩,珠江之源南盤江流向奔流在目矣,寫《盤江考》,糾正了《大明一統(tǒng)志》所記認(rèn)為南盤江、北盤江均源出沾益州東南二百里處,北流則是北盤江源頭;南北盤江在普安州、泅城州相匯合,又各自流行千里,終在廣西南寧合江鎮(zhèn)匯合之錯誤。徐霞客經(jīng)過實(shí)地、徒步考察后指出:南盤江和北盤江只是名稱相同而已。它們的源頭不是同一座山流出的水,沾益州可渡河就是北盤江的上游,南盤江源出沾益交水。兩江沒有在普安州、泅城州匯合,直到貴州得州府黔江、郁江合流時才匯合,然得州匯合的南北盤江,已分別名為郁江、黔江矣!徐霞客游記中寫道:“是南盤出南寧,北盤出象州,相去不下千里。而南寧合江鎮(zhèn),乃南盤與交趾麗江合,非北盤與南盤合也。”
廣西府的考察,是徐霞客在滇南大地山川考察記游的序幕。在近兩年的時間里,徐霞客對云南的巖溶地貌、山岳湖泊、長江源流等皆有考察日記。其中對當(dāng)時及后世影響最大、文筆最精美、思辨最精彩的,莫過于《江源考》,有關(guān)長江上游之論,深入長江尋源矣!徐霞客特別留意的是金沙江,他從滇中昆明地區(qū)經(jīng)楚雄州,再游,至滇西的大理州,再游至滇西北的石鼓、麗江,對金沙江水系進(jìn)行實(shí)地勘察。在元謀,徐霞客取金沙江干流河段,在江邊行走,到水上漂流,明確認(rèn)定,金沙江是長江上源,徹底否定了儒家典籍中的“岷山導(dǎo)江”說。這一發(fā)現(xiàn)和明文宣告,具轟動性,引來了諸多討伐聲:儒家經(jīng)典豈容駁論?千年定說豈容懷疑?徐霞客一介布衣對壘經(jīng)典,其為狂人乎?徐霞客在《江源考》有此一問:“余按岷江經(jīng)成都至敘今之宜賓,不及千里,金沙江經(jīng)麗江、云南、烏蒙至敘,共二千余里,舍遠(yuǎn)而宗近,豈其源獨(dú)與河異乎?”又問:“何江源短而河源長也?豈河之大更倍于江乎?”“計(jì)其吐納,江既倍于河,其大固宜也?!?/p>
河即黃河,世人對黃河源頭、長度的認(rèn)識遠(yuǎn)過于長江,為什么?因?yàn)榻鹕辰P折溪峒間,水陸俱莫能溯,故不知其詳。而“河源屢經(jīng)尋討,故始知其遠(yuǎn);江源無從問津,故僅宗其近”。徐霞客明確指出:“推江源者,必當(dāng)以金沙江為首”,把“岷山導(dǎo)江”說徹底推翻。徐霞客的結(jié)論來自親為勘察、調(diào)查,有岷江到宜賓之不及千里,而金沙江則兩千余里的統(tǒng)計(jì)學(xué)上的鐵證。但從明到清,指徐霞客離經(jīng)叛道者紛紛。
在《尚書·禹貢》的“岷山導(dǎo)江”說和徐霞客的“推江源者,必當(dāng)以金沙江為首”之間,對前說擁護(hù)者眾,而認(rèn)為“霞客不足道”,因?yàn)椤敖?jīng)有明文”也。譚其驤先生說:“霞客所知前人無不知之,然而前人從無以金沙江為江源者,以岷山導(dǎo)江為圣經(jīng)之文,不敢輕言改易耳。霞客以真理駁圣經(jīng),敢言前人所不敢言,其正名之功,誠有足多,若云發(fā)見,則不知其可?!弊T先生所言,公正而客觀:在江與河的長度比較上,在江源的推斷上,徐霞客不是發(fā)現(xiàn)者,“霞客所知前人無不知之”,但徐霞客是首先發(fā)聲者、直言者,是“敢言前人所不敢言”者。
在麗江
明崇禎十二年(1639)正月二十五日,徐霞客到麗江,《徐霞客游記》卷13記當(dāng)時當(dāng)?shù)匦蝿伲?/p>
北瞻雪山,在重塢之外,雪幕其頂,云氣郁勃,未睹晶瑩。西瞻烏龍,在大壑之南,尖峭獨(dú)拔,為大脊之宗,郡中取以為文筆山者也。路北一塢,窈窕東北入,是為東塢。中有水南下,萬字橋水西北來會之,與三生橋下水同出邱塘東者也。共五里,有柳輕抱,聳立田間,為士人折柳送行之所。路北即萬字橋水,瀠流而東,水北即象鼻山……象鼻水從橋南下,合中海之水而東泄于東橋,蓋象鼻之水,士人名為玉河云……郡署居其南,東向臨玉河,后幕山頂而上,所謂黃峰也,俗又稱為天生寨。木氏居此二千載,宮室之麗,擬于王者。
木氏者,納西土司也。應(yīng)納西王第13代土司木增之邀,徐霞客住解脫林藏經(jīng)閣右?guī)??!缎煜伎陀斡洝分^:“二十九日晨起,早飯甚早?!蹦驹觯珠L卿,一字生白,號岳華。他親往陪同,并以“大肴八十品”款待,有龍眼荔枝、酥餅油線等點(diǎn)心美味。徐霞客對油線甚為訝異:“細(xì)若發(fā)絲,中纏松子,肉為片,甚為松脆?!毙煜伎头Q為“奇點(diǎn)”的還有“發(fā)糖”,“白糖為絲,細(xì)過于發(fā),千條萬線,合揉為一,以細(xì)面拌之,合而不膩?!?/p>
筆者猜想:木增的筵席是徐霞客獨(dú)行三十多年間,享受到的最豐盛的招待。徐霞客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者,他享受這一切時幾乎像個美食家,而且顯然是認(rèn)真品味過的。他把太多的大好歲月用在路上,用在燃燈寫游記上,他甚至連粗茶淡飯也求之不得,只能忍饑挨餓……那是對自己的一種理想的追求使然:山水風(fēng)景,美色可餐,夫復(fù)何求?但徐霞客仍沒有停下腳步,正是這一年——1639年,是徐霞客游歷生涯中非同凡響的一年,他完成了《盤江考》《江源考》的巨著,麗江之行,與木增及一眾文人的交往,使徐霞客認(rèn)識了一個對儒家文化、漢文學(xué)有著極高修養(yǎng)的特殊的少數(shù)民族。正是在麗江,徐霞客完成了他的研究者們鮮有提及的、不同種族文化之間的碰撞和交流,從這一意義上說,徐霞客又是文化使者。麗江納西族至明代,有一種文化現(xiàn)象發(fā)人深思:納西族人在完好保存自己民族語言、文字、音樂等東巴文化的同時,卻又好習(xí)漢字讀儒家經(jīng)典。有明一代,是中國封建社會史上,漢文化對麗江納西族影響最廣的朝代,這一切與其世襲首領(lǐng)密切相關(guān)。
木氏土司中名震中土的漢學(xué)家有:木泰精通《周易》,木東精研理學(xué),木旺的儒學(xué)成就直追古代漢人,木高、木青、木增則熟讀《詩經(jīng)》,唐詩宋詞,而長于詩文。木公與有明代三才子之首、東閣大學(xué)士楊升庵有唱和?!兜峭恰肥瞧涿唬?/p>
山廓雨初收,湖光迥入樓。
日殘魚集岸,天冷雁橫秋。
樹響驚愁思,村春急暮收。
孤吟憶王粲,望斷碧云浮。
木青的《題竹》:
森森萬個入云高,
風(fēng)過依稀響翠濤。
欲借青陰來入硯,
任人和露寫離騷。
木增《山趣吟·第十五首》:
我愛山幽逸,梅芳雪壓林。
嚼梅消俗氣,嚙雪洗煩襟。
足酒數(shù)畦秫,無弦三尺琴。
柴桑陶處士,千古一知音。
木增請徐霞客整理編校自己所著《云薖淡墨》并為之序,同時還教導(dǎo)其子木宿寫作。木增,這個胸懷儒釋道三家之學(xué)的納西王,其實(shí)是個一心向往陶潛的心靈愁苦者。徐霞客之行,轟動云南各路名流,詩人、畫家唐泰,引徐霞客為知己互有唱和,傳世之作有《留徐霞客小坐》:
我曾歷遍幾間關(guān),
落得烏藤杖不閑。
從此未須勞淡想,
留君一坐即名山。
徐霞客以詩回贈:
朝履霜晨暮雪湖,
陽春寡和影猶過。
知君足下無知己,
除卻青山只有吾。
潘次耕先生為《徐霞客游記》序中說徐霞客:“不避風(fēng)雨,不憚虎狼,以性靈游,以驅(qū)命游,亙古以來,一人而已。”又“讀其記而后知西南區(qū)域之廣、山川多奇,遠(yuǎn)過中夏”。又“霞客果何所為?夫惟無所為而為,故專志;專志,故行獨(dú);行獨(dú),故來去自如,無所不達(dá)意”。
崇禎十三年,徐霞客雙足俱廢壞,困于雞足山,這個走了千山萬水的旅人實(shí)在走不動了。木增聞訊,派一眾壯漢用滑竿抬著徐霞客共150天,再坐船抵江陰。徐霞客終于回家了,次年即1641年駕鶴西去。對徐霞客的諸多評價中,梁啟超說:“蓋以科學(xué)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真實(shí)為基礎(chǔ),如霞客者真獨(dú)有千古矣!”(《飲冰室合集》)為徐霞客作傳者不少,潘次耕指出:“但傳中頗有失實(shí)者,如出玉門關(guān)、上昆侖窮星宿海諸事,皆無之。足跡至雞足山而止。”“造物者不欲使山川靈異,久秘不宣,故生斯人以揭露之耶?要之,宇宙間不可無此奇人,竹素中不可無此異書。惜吾衰老,不復(fù)能褰裳奮袂,躡其清塵,遂令斯人獨(dú)擅奇千古矣。”
旅人之名
明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6月,徐霞客游覽福建九鯉湖畢,回故里籌備母親八十壽慶,筑一室名“晴山堂”。徐霞客趕赴華亭東佘山拜訪書畫巨擘陳繼儒,為母壽求墨寶為晴山堂增輝。陳繼儒特修書兩封,一為蘇州張靈石,一為無錫陳伯符,當(dāng)時吳地才子,有唐伯虎、祝枝山遺風(fēng)。兩人一見徐霞客便心生向往,又有前輩陳繼儒手書相邀,同曰:“快哉!江陰之行也?!北愀煜伎偷浇幮煺菀娦炷?,又去晴山堂瀏覽后住在徐家三日,畫《秋圃晨機(jī)圖》。并根據(jù)霞客之愿多留白,邀請好友名士題詩唱和。
徐霞客好友,學(xué)者、詩人、都察院左都御史高攀龍?jiān)凇肚锲猿繖C(jī)圖》題詩曰:“吾聞東海有賢母,不藝春園藝秋圃。凡木雖陰不耐霜,獨(dú)愛離離豆花吐。菽水由來展孝思,于今更可添慈譜。白首晨興課女工,勤儉為箴自千古。風(fēng)前有子進(jìn)霞觴,更挾文孫共斑舞。手授遺書禪冶弓,杼聲似寫丸熊苦。異日書錦煌煌輝彩衣,亦知動自斷機(jī)能作祖!”
徐霞客一生,所獲之各種榮譽(yù)、稱號,皆為實(shí)至名歸者。因?yàn)橄伎椭?、寧靜、從容,我只以“旅人”名之,可乎?
(光明日報(bào) 作者:徐剛,系作家、詩人,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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