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懸疑的一次“論文體”創(chuàng)作
作者:韓思琪
“可能《江照黎明》最終呈現在觀眾面前的狀態(tài)并不完美,但一向喜歡自嘲‘爛片編劇’的我,這次卻絕對無法戲謔調侃它為爛片。因為它表達的東西,有沉甸甸的分量。因為它提出的議題,需要板起臉來討論。希望我們能一起期盼黎明到來……”
正確,但“不好看”
曹笑天在《一個男編劇,寫給女性們的告白信》中,這樣定性他擔綱編劇的作品《江照黎明》:“沉甸甸的表達,嚴肅討論的議題”。這兩句判詞確是精準地抓住了《江照黎明》的定位,女性懸疑題材——作為傳統懸疑劇集女性總會淪為工具人的單一想象之擴充,在時代的情緒口上去創(chuàng)造被解讀、被救贖、被憐憫、讓人期待贊賞的女性角色。
這部講述了一個努力生活只求安穩(wěn)的平凡女性,面對丈夫的背叛與惡意,生活的重擔和磨難,完成了一場完美的自我拯救的故事。將殺妻騙保、家庭暴力、重男輕女、性別偏見、逆來順受、婚姻困境等最現實系的性別議題全部囊括。女主角李曉楠表面看來擁有讓人艷羨的人生——銷售冠軍、事業(yè)有成、夫妻恩愛,然而在生活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涌動,隨著敘事層層展開,她生活的B面是:晚上橋邊炒面賺錢湊錢買房子,老公出軌和人生娃,夜里哮喘發(fā)病奄奄一息,老公藏藥殺妻,還要順帶參與兇殺案……
李曉楠這一角色將兩種矛盾的特質融合得很有說服力:是脆弱又堅韌的、順從又決絕的女性,她被丈夫算計到開始謀劃反戈一擊,從獵物變?yōu)楂C手??少F之處還在于,她給出了被傷害、被打壓、被貶低的女性一個可以“不容忍”的腳本,自救先于被別人拯救。
當我們在社會理論層面不斷地推演、探討“柔弱女性如何自強”這一命題時,無論我們對其自覺與否,一個悖論都橫亙在理論與現實之間:如同讓窮人通過理財致富一般,人們很難想象自己不曾擁有過的景象。如何變得勇敢?這道題需要一些具象化的示范:主動走出沼澤,去尋找岸邊的稻草,而不是顧及自己的猙獰,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被消耗,才能有力量度過困境。
《江照黎明》中羅列的直戳時代痛點的性別話題,讓理論、議題與解決之間的縫隙被一種故事的可能填補。屏幕前的觀眾和鏡頭下的主角,在一些時刻如同交換游戲存檔一般,代入自己,將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困境與劇中人交換,也期待她們代替自己完成一次痛快的反抗。
在這個意義上,《江照黎明》更像是一次“論文體”的創(chuàng)作。有文獻綜述一般全面的女性困境列舉,也有清晰正確的論點論據作臺詞:在自我成就方面,說女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是一種貶低;在親密關系當中,要對暴力零容忍——家暴只有零次和無數次;女性通往幸福的路,答案的對與錯不在滯后于現實的社會或家長的灌輸,而是要自己去思考、不斷校準自己的選擇,永遠要有走出沼澤的勇氣。碼論點的工整與正確程度,甚至一度讓人覺得自己看到了紅框黑體加粗加下劃線的效果,犧牲的是劇情自然的承轉,打破的是《江照黎明》試圖立下的于平靜中爆發(fā)的節(jié)奏。
這種“論文體”的問題是:正確,但不夠好看。從概念出發(fā)組織故事,對社會議題開刀的企圖過于明顯,塞了太多女性困境的樣本進來,到了直給、給標準答案的地步。同樣,口號化的臺詞如果出現的場景、方式不恰當,當劇中醫(yī)生以發(fā)言稿的論調講出“我也是女性,我相信……”其效果只能是破壞沉浸式觀劇的體驗。
“正確”離“好看”有多遠
也就是說,《江照黎明》同時又延伸出了另一個問題:“正確”與“好看”的距離有多遠?換句話說,扛起“永恒的女性引領人類前進”的標語旗幟,打出真實女性困境的話題組合牌能否成為一部文藝作品的“免罵金牌”?
兩種標準的不兼容,集中呈現為《江照黎明》口碑的割裂:高分給“看見”社會議題的推動性,低分給劇情的生硬與投機。對《江照黎明》按下五星推薦的觀眾有真情實感,因為在這里有“女性通往幸福的路在哪里”,有“沒有幸福濾鏡,直面女性困境”,有“一篇無聲的女性戰(zhàn)斗檄文”,有“國劇敢拍這渣男,必追到底”——有他們迫切需要喊出的口號,從角色設置到題材創(chuàng)作的維度來看,這樣的贊賞是成立的。但另一方面,也有一眾不買單的懸疑劇觀眾,稱其“故弄玄虛,偏離現實,劇情硬傷”,這些觀眾的不滿意更多的是集中于懸疑劇本身。
當回歸到劇情本身,正是因為劇作想要討論的議題過多,懸疑的節(jié)奏屢屢被女性互助的抒情打破,人物設計的不合理與情節(jié)設置上的自相矛盾之處便凸顯出來。馬思純出演女主角李曉楠,如其影迷朋友的概括:不演美女的馬思純,將靈轉換成了“在市井里瀝過一遍滾水的溫厚”,然而,她太憨了,同時又太壯了,橫豎看都像是在夜市里樂觀生活、擺攤賺錢的手藝老板娘。于觀眾處很難具有說服力,讓大家相信這是一個生活在丈夫陰影下、精神被嚴重折磨的脆弱女人,也很難分辨李曉楠的心寬體胖,到底幾分是堅韌幾分是苦情。
從懸念的設置上,《江照黎明》與此前林心如制片的《華燈初上》類似,共享同一套模板:以兇殺大戲開局,一條明線猜死者,一條暗線猜兇手,而后用倒敘的方式交代線索,多線敘事匯于一處。在故事鋪開的過程中加入創(chuàng)作者所關心的女性議題——《華燈初上》是女性貧困維度的展示,《江照黎明》則是女性主義話題的一把打包。
但《江照黎明》的缺陷在于,導演一邊想要與觀眾“合作”,讓觀眾在懸疑解謎的過程中滿足燒腦的快感,但另一方面編劇過濃的說教性又十分不信任觀眾——謎團不斷拋出,但又在無有效信息量的鏡頭特寫中營造懸疑陰云,太多的鏡頭埋下的伏筆都被揭示是廢線。蒙太奇的運用不斷抬高觀眾的胃口,下一秒又輕輕放下。多線敘事需要對群像人物的刻畫生動,角色塑造的豐滿程度不因戲份多寡而分配。
尤其,劇中女二于紅的角色過于工具人了,她的壞實在無邏輯,僅為了推動每每卡住的劇情,這讓整個懸疑故事罩上了各種“湊巧感”?!肮ぞ呷藢傩赃^重,需要她體現‘重男輕女’時,她就是可憐的姐姐,需要她體現‘被欺騙的情人’時,她就是寧愿殉情的苦情女,需要她體現女主的難處時,她就是一個毫無腦子、不知感恩的惡毒第三者、報復者……我無法看到于紅的悲劇,因為她的悲劇性被工具性消解了?!庇诩t這一角色,又落入了另一種“弱有理”的刻板印象:“我的不幸全是父權制的錯,我做一切事情,但我不承擔責任?!?/p>
“女性+”無疑是當下創(chuàng)作題材的新寵兒,或許是出于挖掘歷史中被折疊起的、被忽略的“她們”的命運,或許現實中的問題不斷爆發(fā),暗合時下人們情緒出口的爆款往往出自于此。爆款是爆款,好劇是好劇,有時候二者并不百分之百重合——這個問題當下聰明的觀眾們已充分意識到,然而,“論文體”與好劇之間的差異,卻是暫時被藏起來了的一個問題:“正確”議題的野心很大,筆力有限,“社會新聞女主角的戲劇加工”實則是非常生硬地在幾個符號里縫合故事。
畢竟,好的影視作品是拷問,而不是給答案。(韓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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