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子32年后終相見:相比之下,認親成了最容易的事
她不只丟了一個孩子
32年后,李靜芝見到了兒子。
這個男人34歲了,和專家模擬出的成年畫像并不相似。他不記得4歲以前的事,從沒想過自己曾是被拐兒童。他出生在西安,如今說一口流利的四川話。
李靜芝仔細地看,他笑起來眼睛會瞇成一條縫,走路時右腳習慣性向外撇——像媽媽。人臉識別和基因比對確認了他的身份。
為了找兒子,李靜芝印過十幾萬份尋人啟事,走了20多個省份,見過300多個孩子。她幫其中29個找到了家,第30個是自己的孩子。
李靜芝成立了“陜西愛子尋找聯(lián)合會”,還長期擔任“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志愿者。這個網(wǎng)站與中國公安部打拐辦合作,是中國最大的公益反拐尋親網(wǎng)站。
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是兒童失蹤案件的高發(fā)期。財新網(wǎng)近日在該網(wǎng)站爬取的一組數(shù)據(jù)也顯示,在“家尋寶貝”話題下,1989年至1999年,每年有超過700條失蹤兒童的登記信息。
也是從上世紀90年代起,針對拐賣兒童犯罪的刑事立法越來越明晰,公安部組織“打拐”專項行動,失蹤兒童登記數(shù)量逐漸回落。2018年,中國公安機關立案的拐賣婦女、兒童刑事案件5397起,達到5年來最低。
這依然意味著,平均每天有約15名婦女或兒童被拐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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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0月17日,西安。下午,2歲8個月的嘉嘉被父親從幼兒園接走?;丶彝局?,嘉嘉口渴,父親去街邊一酒店后廚找水,“就一兩分鐘的工夫,兒子不見了”。
李靜芝正在出差,接到電報后急忙趕回家。沒有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街上也沒監(jiān)控攝像頭,她只能去汽車站、火車站干等。她把尋人啟事貼上電線桿,也寄給“看上去和兒童走失有關系”的政府部門。她還聯(lián)系過各地報刊的尋人欄目。
一開始,她收到不少線索,有人打來電報“你兒子在這,快來”。她就去買玩具和衣物,“做足接他回來的準備”。她估算著孩子成長的速度,衣服從100厘米買到130厘米,玩具從塑料小手槍買到變形金剛。
在這位母親的記憶里,嘉嘉腦后靠近右耳處有一塊胎記,隆起約1毫米。每次去“接”孩子,她都會仔細打量,可往往還沒到生物信息比對環(huán)節(jié),她就知道不對。
孩子走失后的第一年,李靜芝外出找尋過三四次。為了安全,她出路費求同學、朋友陪伴,積蓄漸漸不夠用了。
有一天,她去西安電視臺登尋人啟事,被人攔下問路,對方也是要找孩子。
李靜芝開始琢磨著,和其他家庭互通線索,結伴尋子。她從電視、報刊上搜集了50多份尋人啟事的聯(lián)系方式,成立了“陜西愛子尋找聯(lián)合會”,每個月開兩次會,溝通信息,制訂計劃。
這些尋找孩子的父母按照國家、省、市、縣、鄉(xiāng)五級給幾個相關部門寫信——計生部門、婦聯(lián)、公安機關、教育和民政部門。八九年的時間里,10多萬份尋人啟事寄向31個省級行政區(qū),反饋回來的是五六百封信和電報,線索約200條。
一旦收到線索,這些父母會幾人一組前往當?shù)夭樽C。
西安女子陳琴西是“陜西愛子尋找聯(lián)合會”的一員。31年前的一天傍晚,她家忽然停電,她3歲的兒子賈牛娃正在后院玩耍,燈亮起來時,孩子不見了。
一家人分別守住火車站各個入口,不敢離開片刻,等了一個星期后才離開。
家在陜西咸陽的張會俠多次參加過“陜西愛子尋找聯(lián)合會”的聚會。32年前,她3歲的兒子在家門口消失。有幾次,她和李靜芝搭伴外出認親,“真是大海撈針的感覺”。
即使收到線索,要見孩子也并不容易。張會俠曾和丈夫兩赴河南南陽,都撲空了。第一次,對方說孩子沒在。第二次,她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孩子,不具備她描述的最重要的特征。
一位當年的走失兒童告訴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他小時候,養(yǎng)父母只要聽說有人要來村里找他,會趕忙把他送走,“到別處躲上幾天”。
嘉嘉失蹤7天時,李靜芝接到過一個電話。對方告訴她,想要孩子,拿5000元到指定地方贖人。她帶著錢去,可遲遲沒人來取。來回折騰3次后,她報警了。
李靜芝后來得知,幾乎每個尋子家庭都有過類似經歷,有的被騙了不少錢。
32年改變了很多事。李靜芝離婚了,從西安搬到天津。老房子早拆了,現(xiàn)代化的商圈重新塑造了老街,報刊亭撤了,街角停放著共享單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把母親節(jié)視為最苦澀的節(ji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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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不上的線,一端是父母的焦灼,另一端是孩子的追問。
今年36歲的羅新是4歲那年走失的。他記得,那天母親讓他和哥哥去理發(fā),還給了兩人5角錢。兄弟倆經過一家游戲廳,駐足了一會兒,一個戴安全帽的男人給了羅新一個紅紅的蘋果,把他帶走了。
之后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他說自己被一個高個子男人帶上火車,雨滴打在車窗上像泡泡。有人騎著自行車,載著他穿過土路,灰塵蕩起。一路上他都在反抗,到處亂踢,第二年春天,腿上還有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
來到山東農村的養(yǎng)父母家后,幾乎每天晚上,羅新都會重復回憶原來家里的模樣:房子中間有棵樹;對面有家銀行;街區(qū)附近有位補鞋的叔叔;母親賣布;他吃過石榴;有次躺在床上,手被熨斗燙傷……自我強迫式的回憶,令他神經衰弱。
上初中時,他終于獲得線索,村里一位老人說,羅新是從陜西來的。高一那年,他偷偷寫信給陜西警方,對方派了人來,可因為線索不足,沒能調查下去。之后高考,他報考了陜西的學校。
羅新拼命拼湊細節(jié)。他記得,自己來到山東后不久就見到鄰居結婚,那對夫妻的小孩出生于1989年,“這說明我走失的時間應該在1988年”。
為了找家,他多數(shù)的時間都泡在圖書館里,查找1988年前后的報紙,或在網(wǎng)上搜索信息,走街串巷地找尋記憶。他忙得不見人影,被室友起外號“丟丟”。
另一位走失者陳立鳴,是在結婚前的宴席上發(fā)覺身世端倪。在座的長輩酒后說漏嘴。那時,他21歲,已在河南某村生活了18年。
當天夜里,他敲開親戚家門,終于問到自己剛進村的故事:他3歲多被拐賣到村里,因為長得大,“像是四五歲”,一度沒人要。最后,養(yǎng)父貸款3800元將他帶走——那時候,養(yǎng)母已經生了兩個女孩。
陳立鳴的家原在陜西安康,家里做木材生意,因為忙,常把他托給熟人照看。后來,那個人將他帶走了。
模糊的記憶纏繞這些孩子的童年。陳立鳴記得,自己聽過火車行駛聲,可他居住的村子離鐵軌少說也有40公里。初中畢業(yè)時,他坐上綠皮火車,忽然想起小時候曾被一個綠衣男人帶上火車。
來到養(yǎng)父母家5年后,羅新偶然聽說附近有百貨大樓要拆除,他忽然想到,父親就在百貨大樓里上班。
走失前,他嘗過巧克力,吃過很多種水果。到新家后,有村民給小孩分香蕉,拿到的孩子無一例外地直接往嘴里塞,只有羅新下意識地去剝香蕉皮。
羅新喜歡砸酒瓶上的金屬圓牌,因為“很像吃過的巧克力”。看見梧桐樹球狀的果實掉落,他也會掰開嘗嘗,因為“很像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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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靜芝記得,第一次見面,羅新花了4個小時介紹自己:我來自陜西,有個哥哥,我們兩兄弟其中一個名字帶“新”字,我手上有一塊兒燙傷的疤痕,走失前,我吃過石榴。
石榴是陜西臨潼的特產,李靜芝翻找過去的資料,看到臨潼一個家庭的情況與羅新的描述相似。時隔多年,尋人啟事上的7位數(shù)電話號碼早作廢了,地址里的大廈也已拆遷,僅剩孩子父親的名字可以查找。
警方協(xié)助他們查詢戶籍信息,系統(tǒng)里同名者有50多個。之后的四五個月,李靜芝逢人便打聽,陜西電視臺找她做節(jié)目,她也托節(jié)目組找人。
巧的是,節(jié)目組有臨潼人。這名工作人員托親戚打聽,一問之下發(fā)現(xiàn),羅新父親就是這位親戚的前同事。
陳立鳴已經36歲了。他是在有孩子后,才下定決心尋找親生父母的。大兒子上幼兒園的那段時間,他經常擔心孩子的安全,“突然明白了為人父母的心情”。
他和妻子到西安尋親,不知道找誰,直接去了派出所。登記信息及采血后,有民警向陳立鳴推薦了李靜芝,“她那兒有很多線索,應該能幫到你”。
李靜芝提著3個大號無紡布袋子前來見面,袋子里裝滿尋人啟事。他們一一核對,沒有結果。李靜芝推薦他登報,再到“寶貝之家尋子網(wǎng)”做登記,8個月后,陳立鳴認親成功。
有一次,李靜芝在碰頭會上公布了一個生活在陜北的走失者信息,在座的家長跑去當?shù)乇嬲J,找到了丟失半年的孩子。
一位陜西涇陽縣的家長曾告訴李靜芝,女兒在5歲走失。李靜芝說“孩子還有記憶”,讓對方趕緊回憶事發(fā)當天的情景,描述家里環(huán)境,在“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上發(fā)布。網(wǎng)站志愿者很快發(fā)來消息,這則帖子提到的特征與一位前來尋家的女孩情況吻合,基因比對結果還沒出來,這個家庭已和女孩相認。
陳琴西記得,每次出門認親時,李靜芝會反復強調,盡可能給孩子多拍照片,實在困難,也要把對方的特征記下來。
湖北襄樊福利院曾給李靜芝來信。有人販子在當?shù)刭I賣孩子,警方趕來時他們丟下孩子逃跑,孩子們被送到福利院。
其中一個孩子很像李靜芝描述的嘉嘉。嘉嘉外婆前往認親后,發(fā)現(xiàn)不是。李靜芝還是特意囑咐母親,多給男孩拍些照片。這些照片被她拿到家長碰頭會上,一位祖母認出那是走失8個月的孫子。
在李靜芝的幫助下,一位貴州的家長找到被賣至福建的兒子,只花了2個月。李靜芝陪著男孩回家,男孩的母親從山坡上飛奔下來,一把拉住她:“你放心,我兒子就是你兒子?!?/p>
李靜芝發(fā)自內心地高興,但越為別人高興,也就越為自己難過。她想知道:“為什么牽住孩子手的不是我?”
走失時超過4歲的孩子,會有家的記憶,不少人已在“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做過登記,等待與前來找尋的另一方匹配。
在不少尋找過嘉嘉的民警眼里,李靜芝的情況難度很大。孩子兩歲失蹤,不具有可參考的記憶和尋找父母的主動性,家人只能單方面尋找。
嘉嘉丟失后的第一個3年過去后,李靜芝收到的線索越來越少了。有一年,她沒收到過任何消息?!皬貜氐椎捉^望,根本不知道往后方向在哪兒。”
2009年,中國公安部已建成全國“打拐”DNA數(shù)據(jù)庫。李靜芝會告訴尋親者去做登記,“只要采血入庫,總有一天能比對上”。
她刷微博,玩抖音,“站在大家都能看見的地方”。迄今為止,她一共上過30多次電視節(jié)目。55歲那年,她報名一檔演講類的選秀節(jié)目,嘉嘉是她“非來不可的理由”。
她被寫進一條又一條新聞,尋子的內容不變,一直更新的幾乎只有找尋的年頭,23年、27年、32年。
有人說她圖出名,李靜芝回應,“如果有其他辦法,誰愿意把傷疤撕給別人看呢?我還得說下去,多一個人知道就會有多一點(找到孩子的)機會?!?/p>
每次面對鏡頭,講起兒子的故事,這個在別人眼里樂觀堅強的女人,都會大哭。
她的社交網(wǎng)站簽名是“為了找回自己的骨肉不能放棄的母親”。她會定期轉發(fā)尋子微博。更多家庭依賴她。陳琴西60歲了,她的微信從注冊那一天起到現(xiàn)在,一直使用昵稱“尋子賈牛娃”——兒子丟失時,她還沒喊過他的大名。張會俠也已65歲,她會用的手機軟件不多,只能在微信群一遍遍發(fā)尋人啟事。
這些年來,他們得到的線索幾乎只有一個來源,就是李靜芝。
陳琴西說,李靜芝去天津生活后,每年攢夠一定數(shù)量的線索,就會回到西安,把這些家庭聚在一起開會,“一年還是能見上六七次”。
今年4月,李靜芝將3條新線索遞交到西安市“打拐辦”。其中一條線索顯示,多年前,一名四川男子收養(yǎng)了一個來自西安的男孩。查到男子的住址后,民警第一時間趕到成都,抽血采集DNA后,比對上了。
5月13日,李靜芝接到了西安市“打拐辦”的通知。等待認親的那幾天,她數(shù)次失眠,“一點、兩點、三點、四點、五點”數(shù)到天亮。她怕兒子認不出她,將花白的頭發(fā)染黑又燙卷。
在現(xiàn)場等待時,她已經哭過一場,很緊張,“最害怕給出擁抱后,兒子沒有反應”。結局是,兩人的擁抱持續(xù)了近5分鐘。
得知李靜芝找到兒子后,一些家長來到她位于西安的家樓下,舉著碩大的尋子牌,希望引起記者、警方的注意。
有人問她:“你找到了孩子,是不是就不會再幫我們了?”李靜芝鄭重地說,“我一定會繼續(xù)”。有媒體來采訪時,她會推薦那些人露露臉,她還幫幾個家庭錄了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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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寶艷是“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志愿者協(xié)會的理事長。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她曾提過多項有關打拐的建議。截至目前,她發(fā)起的這個網(wǎng)站已幫3357人找到了親人。
根據(jù)她的經驗,在尋親的群體中,李靜芝花費32年,其實并不算長,“甚至可以說是中間數(shù)”。
張寶艷接觸過上萬個類似家庭,她總結過規(guī)律:“一般來說,‘家尋寶貝’的難度較大,‘寶貝尋家’則相對容易。可問題是,具體到每一位走失者,他們想法千差萬別,要踏上尋家路并非易事?!?/p>
有人對自己被拐的身世不了解;有人因為已搬過一次家,在養(yǎng)父母身邊生活得不錯,害怕再次面對未知;有人被養(yǎng)父母告知,“你之所以來到這里,就是因為被拋棄了”,結果對尋親很排斥。
陳立鳴在公開尋親的前一天晚上想了很久,最終還是無法和養(yǎng)父母開口,找來一位叔叔代他表述。
不少走失者的擔憂都是——找親生父母,會傷害養(yǎng)父母。張寶艷見過這樣的年輕人,對方執(zhí)拗地強調,只有當養(yǎng)父母去世,自己才有開啟尋親之路的可能。
如今,手機普及了,拍照不成問題,高鐵取代了綠皮火車,街道裝上了攝像頭,火車站也有了人臉識別裝置。張寶艷明顯感覺到,在“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上,尋親的成功率正在逐步提升。
5月18日,中國公安部“打拐辦”副主任孟慶甜也對媒體透露,2009年至今,全國公安機關已通過積案攻堅和DNA數(shù)據(jù)庫比對等方式,找回6300余名被拐多年的兒童。
她特別指出,現(xiàn)行盜搶兒童案件案發(fā)量每年不到20起。
對每位登記的尋親者,“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志愿者會對應地長期跟進。這些志愿者會提醒尋親者,去公安部門采集血樣,進行DNA檢驗,并錄入全國數(shù)據(jù)庫。
他們每日在網(wǎng)上檢索,但那些陳年舊案的線索實在有限。“說實話,我們也不知道從哪去突破。”張寶艷坦言。2017年,李鋼等人發(fā)表的《中國拐賣兒童犯罪的地理特征研究》顯示,他們基于“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拐賣兒童數(shù)據(jù)庫,以跨度為1980-2015年進行數(shù)據(jù)篩選,獲得了拐賣兒童信息共14352條。其中不少至今仍在尋找中。
一個叫謝小芳的女孩生于2001年,到達養(yǎng)父母家已經7歲;一個名為米桂蘭的老人,尋家時已經91歲,她被拐了84年;有人自稱“養(yǎng)父說我一個多月時被抱到這里”;有人記得自己被轉過幾次手,“當時哭得厲害,嗓子疼得說不了話”。
在基本信息登記表里,多數(shù)失蹤者除了所在地和失蹤地之外,其他項目大片留白。一個出生三四個月后就被拐走的男孩小虎,目前生活在山東臨沂,他的失蹤地點寫著“亞洲”,不愿公開照片尋親;一名叫胡銓容的老人,自稱出生于1933年,“身份證日期,不一定準確”。他稱家人是抗戰(zhàn)時期逃離廣東,父母被日軍飛機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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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春節(jié),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中,9個年紀相仿外形各異的年輕男子站成一排,為李靜芝合唱了一首改編的《天使的翅膀》。
這首歌獻給他們共同的“媽媽”,他們是得到李靜芝幫助成功認親的部分走失者。
張寶艷介紹,嘉嘉走失的1988年,正是中國兒童被拐的高發(fā)時段。她介紹,那時候在農村,不少人認為家里不能沒有男孩,可計劃生育政策施行下,再次生育并不可行。
也有一些地區(qū),家族文化氛圍濃厚,比如在福建和廣東,“家里男孩多,人多勢眾,在當?shù)鼐陀性捳Z權”。張寶艷見過一個福建的家庭,已有6個女孩和4個男孩,仍要再買一個男孩。
“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的數(shù)據(jù)印證了這一點:被拐賣的孩子里,男孩占了絕大多數(shù),而女孩的走失,多數(shù)源于被遺棄。
張寶艷說,貴州、四川、云南、重慶、陜西是兒童拐出的重災區(qū),而山東、河南、廣東、福建、江蘇則是排名居高的拐入地。在《中國拐賣兒童犯罪的地理特征研究》一文中,有學者將其總結概括為,“西部集中拐出,東部分散拐入?!?/p>
羅新就在其中。他自稱從十五六歲到二十五六歲,幾乎每天晚上都是兩三點才能睡著,有時候徹夜清醒。
這些年,他做過裝卸工,在后廚配過菜,在網(wǎng)吧當過網(wǎng)管,賣過電視機和方便面?!捌鸪跻恍┕ぷ髯龅猛τ袠拥?,但因為長期失眠引起的健康問題,沒法堅持下來?!?/p>
他“思想負擔重”,和朋友一直保持著客氣的距離,“生活亂糟糟的”。
“在青少年的時候,我已經被壓垮了?!彼f,那時候,他就想要一個答案,害怕等得太久,找到父母時,對方都已經不在了。
認親時已是2009年,羅新的親生父親離世了,哥哥被人打傷留下后遺癥。家里的布料生意早不做了,母親在街上賣水果。他老家在臨潼書院街,那是華清池景區(qū)外的第一條街。原本只能一輛車通過的小路變成了6車道快速路。
如今,陳立鳴的妻子全職看孩子。他當年走失后,母親生了兩個女孩,父親和其他女人又生了個兒子。
這些年,他也接觸過一些走失者,不少人的成長經歷都頗為曲折:有人沒上過學,因為農村的養(yǎng)父母害怕他有文化后離開;有人被拐賣到新疆,養(yǎng)父常在酗酒后實施家暴;有人被認為“不好養(yǎng)”,被轉賣過好幾次。
李靜芝接觸的走失兒童中,后來考上大學的沒幾個,不少人在初中階段就已輟學。
張寶艷總結,對家有記憶的孩子,容易變得非常敏感,極端的狀態(tài)下還會仇視社會。她幫助過的一個男孩,養(yǎng)父母對其關懷備至,而他總找理由離家出走。
“有人在迷茫中丟失了自己,有人在慚愧中度過漫長的歲月,走失的打擊對孩子和父母都一樣沉重?!彼f,前來登記的家庭中,不少夫妻已離婚。
失去兒子的時候,李靜芝埋怨過丈夫。兩人一起找了5年,之后丈夫想要再生一個,可她的心思全在嘉嘉身上。后來,他們都不太愿意踏進那個沒有孩子的家,“太冷了”,就離婚了。
直到嘉嘉走失的第二十三年,前夫和李靜芝說了對不起。那時,兩人都已再婚。
在“寶貝回家尋子網(wǎng)”上,不少尋子父母如今超過60歲。張寶艷見過有家庭因為找孩子傾家蕩產,家人互相埋怨。有人自殺,有人“一直在路上”。也有人積勞成疾,壯年離世。
在廣東,有個丟失兒子的母親得了癌癥。她抱怨化療生不如死,可她要堅持,活到見著孩子的一天。
在西安,一位白姓男士大兒子有缺陷,妻子沒工作,又丟了小兒子。工作之余,他會騎上自行車,沿著西安市區(qū)和周邊的鄉(xiāng)村跑。他習慣背上灌滿開水的玻璃瓶,揣幾個饅頭,到了飯點就停在路邊吃兩口。
尋子四五年后,這位父親患上腦癌,很快去世。他們一家人是李靜芝的“心結”。
她還記得一個生活在東莞的男孩,在認親采血前遭遇車禍去世。男孩原本對家有零零碎碎的記憶,他會指著養(yǎng)母手上的戒指說,我媽媽的戒指比你的還要大,他進門必換拖鞋、洗手,為了找到家,上小學時他離家出走了兩次。
李靜芝找到男孩的養(yǎng)父母,還去了東莞當?shù)氐呐沙鏊罢覍ぶ愤€要繼續(xù),不管他是否還在人世,也該讓他的親生父母知情,盡管足夠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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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人,并不是終點。
李靜芝解釋,認親成功后,一些家庭還算融洽,大部分卻都“不太容易”。他們面臨的問題很現(xiàn)實,比如,親生父母如今的經濟狀況不佳;分開多年兩方的生活也已脫節(jié)。
“相比之下,認親成了最容易的事?!彼f。
不久前,一個年輕人向李靜芝傾訴苦惱,自己跟親生父母見面后,兩方都是“淡淡的”,不知道怎么能互相邁一步。還有一個小伙子,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收拾行李住到了李靜芝家。
有人回到親生父母家后,和弟弟相處不好。此前,養(yǎng)父對他不太關心,他也不會接納關心或是回饋關愛。走失的經歷在他心里烙下了印記,總覺得“別人欠我的”。
“很多人都是各想各的,不在一個軌道上?!痹诶铎o芝看來,這些家庭“團圓”后,需要心理輔導?!案嬖V父母該怎么做,孩子該怎么做”??伤矒?,如果這種困境被公眾熟知,有人會放棄尋親。
對大部分尋子的父母來說,多年追尋最終變成幾個簡單問題——孩子在哪兒,是否活著。
陳琴西說,現(xiàn)在孩子已經長大了,和小時候不一樣,沒法找到了就弄回自己身邊,“我只想臨終前知道他還在世上活著”。張會俠則說,“只要他過得好,想回來可以,不想回來也可以?!?/p>
如今,李靜芝再喊起嘉嘉這個小名時,會馬上得到回應。母子倆待在一起有種“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覺”。她給兒子講每張照片背后的故事,聽到他說,“終于知道我3歲以前是什么樣兒了”。
和李靜芝相處一個月后,嘉嘉從西安回到成都?!八妹λ氖铝恕!崩铎o芝語氣低沉。
一位知情人士告訴記者,李靜芝曾明確表示過,找到嘉嘉后,一定會起訴兒子的養(yǎng)父母,可她最終沒有這樣做。
“尋親的過程,李靜芝也只過了第一關。”張寶艷坦言,事實上,多數(shù)家庭在團圓后,不得不作出“折衷”選擇——與孩子的養(yǎng)父母和平相處。他們怕傷害孩子的感情,也怕不被接納,相互間守著一條微妙的“邊界線”,小心翼翼地不去逾越。
也有最極端的情況,張寶艷見過有孩子被警方解救之后,始終不認親生父母,“頂多就是見一面而已”。
有一次,羅新和親生父母視頻聊天,他介紹了養(yǎng)父母,兩邊的老人匆匆打了招呼,他會叫兩個母親“媽媽”,畢竟“已經擁有的很難去拋棄”。
找到家之后,陳立鳴和養(yǎng)父母保證,會給他們養(yǎng)老送終。身在廣州的親生母親則淡淡地對他說,“不用管我,我有你的姐妹照顧”。
他一直用著養(yǎng)父母起的名字,直言改回去“可能性不太大”。他求學、工作、結婚,后來又有了兩個兒子。他把原名“寧非”拆開,放進了兒子的名字里,陳亦寧、陳亦非。
最近,李靜芝又組織了一次尋子見面會,這一次的主角是她的兒子。時隔多年,她家的客廳再一次熱鬧起來,燈上掛著拉花和氣球。
她還在家里擺上了兒子小時候騎過的三輪車。32年里,她一直帶著這輛自行車,用幾層袋子纏好。
認親之后,她和嘉嘉每天都在一起,可她還會覺得“是在做夢”。她會忍不住捧起嘉嘉的臉,盯著半晌?!拔铱傇谙?,他其實沒有變,只不過是放大了一點兒。”
有一次,她和嘉嘉開玩笑,“你能不能再縮回去,回到3歲,咱們重新開始生活?”她聽到嘉嘉輕輕地答了聲:“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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