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學向文學轉捩導致的誤讀:《詩經·唐風·椒聊》“多子說”
作者:楊玲(蘭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劉毓慶先生在《百年來〈詩經〉研究的偏失》一文中說,近百年《詩經》研究的偏失在于把《詩經》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忽視它本作為經的特點和在建構傳統(tǒng)文化中發(fā)揮的巨大作用。不僅如此,《詩經》從經學向文學的轉捩還導致其中一些詩篇被誤讀,《唐風·椒聊》即其一。
《椒聊》二章章六句,古人認為其主旨與晉昭公和曲沃桓叔有關,現(xiàn)當代學者則將其與多子聯(lián)系。聞一多先生《風詩類鈔》說:“《椒聊》喻多子,欣婦人之宜子也?!背炭∮⑾壬对娊涀⑽觥?、郝志達先生《國風詩旨纂解》均承其說。持此類觀點的學者同時認為詩中“彼其之子,碩大無朋(碩大且篤)”描寫了女性的豐碩健壯、《詩經》時代崇尚豐碩之美,有的還進一步以《衛(wèi)風·碩人》“碩人其頎”、《陳風·澤陂》“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儼)”佐證。但是,通過考查“碩人”“碩大”“碩大無朋”等核心詞語的含義可以發(fā)現(xiàn),所謂的豐碩之美、多子之說是誤讀。
“碩人”在《詩經》中出現(xiàn)四次,分別是《小雅·白華》《邶風·簡兮》《衛(wèi)風·碩人》和《考槃》?!栋兹A》“嘯歌傷懷,念彼碩人”句,鄭玄解釋說:“碩,大也。妖大之人,謂褒姒也?!焙沃^“妖大之人”?孔穎達疏解道:“褒姒而言大人,故言為妖大之人?!币饧础按笕恕笔亲鸱Q,因褒姒德行不配,故稱其為“妖大之人”?!按T”僅關乎身份,無關身材。另有注本認為此“碩人”指申后或周幽王。無論指誰,其貴族身份可以確定,其身材的高矮胖瘦則無從判斷。
《簡兮》“碩人俁俁”句,毛傳解釋說:“碩人,大德也。俁俁,容貌大也?!薄按T”指德,“俁俁”指貌。鄭箋釋此“碩人”為美人?!按T人”依然與體型沒有直接關系。
《衛(wèi)風·碩人》是《詩經》名篇,寫的是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毛傳釋詩中“碩人其頎”曰:“頎,長貌。夫人德盛而尊?!薄按T”同樣指德,“頎”才指身材。鄭箋則不同:“碩,大也。言莊姜儀表長麗俊好頎頎然?!薄按T”指貌,但從“長麗俊好”可以看出指身材高挑而非體格壯。哪一種解釋更合理呢?若按鄭箋,“碩人其頎”“碩人敖敖”就有重復、堆砌辭藻之嫌。因為“頎”“敖敖”均指身材修長,兩句詩翻譯一下就是:那個高挑的人身材頎長。豈非廢話?若依毛傳則是:那個品德出眾的人身材頎長。兩種解釋高下立判。
《考槃》“碩人之寬”句,鄭玄解釋為“碩,大也。形貌大人,而寬然有虛乏之色”。“碩”依然指貌。毛傳無注??追f達則說:“毛傳雖然沒有明確解釋《考槃》中的‘碩人’,但是在他篇中,毛傳均釋‘碩人’為‘大德之人’,這篇也應該相同?!笨追f達借推斷毛傳之意表明自己對《考槃》“碩人”的理解:即大德之人。從《考槃》文本可知,此詩中的“碩人”是一位隱居山野的賢者,他疏于衣食等物質追求,重視精神自由。這樣的人說其身材高有可能,體型大則不副事實。綜上,《詩經》四首詩中的“碩人”均和體型豐碩無關。
再看《陳風·澤陂》。此詩主旨紛紜難定,但因其緊隨寫陳靈公君臣荒淫的《株林》之后,歷代學者多認為與陳靈公、夏姬情事相關。詩中“有美一人,碩大且卷”之“卷”本作“婘”,好貌。“有美一人,碩大且儼”之“儼”通“[~符號~]”,《說文》釋曰“含怒貌。一曰難知也”?!皧鳌薄癧~符號~]”皆從女,可知為形容女子的詞語,則“有美一人”指女性。陳毗鄰楚,《詩經·陳風》被認為是“楚風”或《楚辭·九歌》的上源,楚王好細腰,陳亦以纖瘦為美,《陳風·月出》可證。如此,則《澤陂》之“碩大”不可能指體型豐碩。清人許伯政《詩深》言:“碩大,如碩人、碩女之稱。以族類兼德性言之?!币饧础按T人”之類的稱謂指的是被指稱者的身份和德性。此說非常有見地?!墩f文》釋碩為“頭大”,是本義。“凡大之稱”是碩的引伸意。先秦時人常以身體部位比喻人在社會中的地位,“頭”對應的正是高貴者?!盾髯印ぷh兵》有:“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弟之事兄,若手臂之捍頭目而覆胸腹也?!鳖^目與君、上、父、兄對應。由此就產生了碩、碩大形容貴族的用法。毛傳釋“碩人”為“大德之人”,用的正是“碩”之本義。鄭玄釋為貌大,用的是引申義?!对娊洝肥亲钤绲膫魇赖浼唬帽玖x更切合詩意。
明確了“碩人”“碩大”與人之體格龐大并無直接關系,再來看《椒聊》中“碩大無朋”“碩大且篤”。鄭玄釋“碩大無朋”:“碩,謂壯貌,佼好也;大,謂德美廣博也;無朋,平均,不朋黨?!薄按T”指貌,“大”指德。“不朋黨”就是不拉幫結派、結黨營私。但是因為毛傳釋“朋”為“比”,所以后人就認為“碩大無朋”就是“碩大無比”,就是大得無可比擬。殊不知“比”本就有朋黨之義?!墩撜Z·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比即勾結、拉幫結派?!盾髯印こ嫉馈酚性唬骸吧喜恢液蹙律迫∽u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huán)主圖私為務,是篡臣者也?!薄芭簏h比周”說明朋、比義近。鄭玄注解《詩經》宗毛傳,“毛義若隱略則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識別”?!盁o朋”作無可比擬講先秦無例,由此可知,鄭玄釋《椒聊》“無朋”為“平均,不朋黨”是對毛傳釋“朋”為“比”的進一步說明,而不是與之不同。孔穎達持相同觀點:“彼己是子謂桓叔,其人形貌盛壯,得美廣大,無朋黨阿比之惡行也。”至此可以得出,今人將《椒聊》之“碩大無朋”解釋成高大壯實無比,是以今律古。實際上,無論男女,當其體格胖大到無與倫比時不可能美,更難以稱“佼好”?!按T大且篤”之“篤”義為忠厚、不虛偽。不朋黨、不虛偽是古代對為臣者的基本要求,因此“碩大無朋”“碩大且篤”是寫一位男子道德出眾,而非女子豐碩健壯。結合晉國歷史可知,詩序“《椒聊》,刺晉昭公也。君子見沃之盛強,能修其政,知其蕃衍盛大,子孫將有晉國焉”言之有理。
二十世紀初,學者們欲矯經學穿鑿之弊,試圖把《詩經》從經學“桎梏”中解放出來,還原其“赤裸裸抒情寫世”的文學面目。但是在經學《詩經》向文學《詩經》轉捩過程中,由于忽視古今之別,忽視漢代經學在文字訓詁上具有的去古未遠先天優(yōu)勢,以今人之意訓釋《詩經》,故而導致誤讀,《椒聊》宜子、多子說因此產生。此類問題不止《椒聊》一例,理應引起《詩經》愛好者和研究者的關注。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或“中國西藏網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中國西藏網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