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黃帝與蚩尤的關(guān)系
【中華文明探源】
2021年歲末,一篇名為《五紀》的清華簡,因其文有“黃帝有子曰蚩尤”的內(nèi)容,故而一經(jīng)媒體報道,立時引起了人們的關(guān)注與討論。也由此,將世人的目光再次引向上古史,引向中華民族的開篇時代。實際上,黃帝與蚩尤既是一個歷史問題,也是一個文化問題,更是一個民族統(tǒng)一象征的倫理政治問題。
黃帝的史跡、形象及其演化
作者:沈長云(河北師范大學(xué)教授)
黃帝作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自古以來就受到人們的尊崇。司馬遷作《史記》,以黃帝為我們民族的第一人,為之而作《五帝本紀》,并在篇末表示對黃帝的贊揚,說:“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比藗儾唤獑?,黃帝到底有哪些史跡,致使他受到人們?nèi)绱藦V泛的稱頌?他的形象與其真實的歷史身份又是如何?
有關(guān)黃帝的史跡,《史記》說得最多。它從黃帝的姓氏名號說起,一直說到他的文治武功,特別是他的對內(nèi)對外的征伐:他先是率領(lǐng)諸侯對神農(nóng)氏的后裔炎帝進行征伐,在阪泉這個地方與之進行過三次戰(zhàn)役,才終于“得其志”,取得了勝利。接著,他又對來自東方勢力集團的蚩尤進行討伐,雙方在涿鹿展開大戰(zhàn),結(jié)果是蚩尤遭到了擒殺。由于這兩次戰(zhàn)爭的勝利,“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之后,他又對北部邊疆地區(qū)的葷粥(即獯鬻、獫狁)族展開撻伐,將他們逐出國境,并因此“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也就是在釜山舉行諸侯對自己朝拜的大會,定都在涿鹿山下的盆地。他于是在這里設(shè)置“左右大監(jiān)”,讓他們?nèi)ケO(jiān)管天下萬邦,同時舉薦風(fēng)后、力牧這些賢才來治理人民,儼然是第一位建立起對天下統(tǒng)治的帝王的形象。
不過,《史記》描述的這些黃帝的史跡,有些并不可靠。太史公應(yīng)該是根據(jù)古代的一些傳聞,加上自己對于古代帝王的想象,來塑造黃帝形象的。例如說黃帝“姓公孫,名曰軒轅”,所謂“公孫”,即公之孫,黃帝那時尚未有公侯伯子男的爵命制度,何來公孫這種稱呼?說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也是過去人們對所謂受命之君進行神化的一套慣用之辭。看來,有關(guān)黃帝的真實身份及相關(guān)史跡,還要到更早也更可信的史籍中去尋找。
我國先秦時期不少史籍都有關(guān)于黃帝的記載。其中《逸周書》中的《嘗麥解》篇及《山海經(jīng)》也記載了黃帝與蚩尤的戰(zhàn)事,但與《史記》不盡相同。而更重要的與黃帝有關(guān)的史籍,則當數(shù)《國語》與《左傳》。這兩本書的成書年代一般認為是在戰(zhàn)國早期,稍早于《逸周書》與《山海經(jīng)》,其所記黃帝故事也比前書更加豐富,且更可信,除了記載黃帝與炎帝的阪泉之戰(zhàn)(見《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外,還有一些更為重要的黃帝的史跡。
《國語》記載的有關(guān)黃帝的史事,其最重要者,莫過于《國語·晉語》提到的黃帝、炎帝發(fā)祥的故事。其稱黃帝與炎帝都生長在陜西西部一帶,是少典與有蟜氏所生的后代,而后,“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這便是黃帝與炎帝姓氏的由來。徐旭生作《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曾據(jù)以考證炎帝的發(fā)祥地在今陜西境內(nèi)渭水上游一帶,復(fù)又結(jié)合諸書有關(guān)黃帝陵墓在今陜西子長縣境的記載,判斷黃帝的發(fā)祥地“大約在今陜西北部”。其次是《國語》所載黃帝之子二十五人之事,這應(yīng)該是黃帝氏族與其他氏族通婚而繁衍下來的諸多姓族的記錄。至于《國語·魯語》記載展禽稱頌“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之語,則從另一種角度表達了黃帝為當時社會所作出的杰出貢獻。
從諸書所記黃帝的史跡中,大家應(yīng)當能夠總結(jié)出黃帝的形象與真實身份了。在比較早期的文獻《國語》和《左傳》中,黃帝的形象實只是一位氏族部落的首領(lǐng)。黃帝部落和炎帝部落開始是和平共處,后來不知何故,又在阪泉“用師以相擠”(《國語·晉語》),也就是起了沖突。
到了《逸周書》與《山海經(jīng)》二書,黃帝的形象顯然發(fā)生了變化,變成了整個北方部落聯(lián)盟的大首領(lǐng),致使他能夠率領(lǐng)各部跑到河北涿鹿去和東方的蚩尤部落打一場大戰(zhàn)。其時黃帝已擁有相當?shù)臋?quán)威,連炎帝也有求于黃帝?!兑葜軙氛f,這場戰(zhàn)爭就是因為炎帝先遭到蚩尤的驅(qū)逐,雙方爭于涿鹿之阿,炎帝“大懾,乃說于黃帝”,黃帝出手,才將蚩尤打敗的。
再到《史記》書中,黃帝更儼然成了一位武功十全的帝王。司馬遷不懂得古帝與今帝的區(qū)別,故將黃帝描繪成了秦皇漢武一樣的大帝形象,雖是以今度古,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蚩尤非黃帝子息
作者:李玲玲、杜勇(分別系河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中原文化研究》雜志社副研究員;天津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教授)
近出清華簡《五紀》記有蚩尤為黃帝之子的傳說,一時引起不少人的關(guān)注和好奇。傳說固然不乏史實素地的存在,但不經(jīng)過認真鑒別,由表及里,去偽存真,考而后信,是很難揭示其歷史真相的。
黃帝之子傳為二十五人,然與蚩尤無涉。《國語·晉語》說:“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彼^“二十五宗”即指黃帝二十五子,一般認為是從黃帝族分化而出的子氏族或分支部落。其中同為姬姓者二人,同姓即同祖,血緣關(guān)系較近。酉、祈、己等非姬姓者十二人,從黃帝部落分化出來后,或居官為氏,或以地為氏,或以國為氏,血緣關(guān)系較為疏遠。此外,還有未言姓氏者十一人,有的可能與黃帝族并無血緣上的任何聯(lián)系,只是歸附在黃帝部族名下的異姓族群。黃帝時代,中國早期國家正處在形成過程之中,不同族姓的部落聚集在黃帝旗幟之下,除了自身的族群認同還形成更高一級的政治認同,組成更大規(guī)模的部族聯(lián)合體,開始走上國家發(fā)展的道路。那些與黃帝族姓相異的部落,雖稱黃帝之子,其實只是黃帝之臣,即以黃帝族為核心的政治共同體成員。
清華簡《五紀》說:“黃帝之身,溥有天下,始有樹邦,始有王公。四荒、四冘、四柱、四維,群祇、萬貌焉始相之。黃帝有子曰蚩尤,蚩尤既長成人,乃作五兵,五兵既成……將以征黃帝?!贝搜浴包S帝有子曰蚩尤”,并不代表他們是真正的父子關(guān)系。從《五紀》語境看,蚩尤當屬四荒邦族之君,同時是黃帝部族聯(lián)合體的成員。這里的“子”是對蠻夷戎狄部落首領(lǐng)的稱謂。《禮記·曲禮下》云:“其在東夷、北狄、西戎、南蠻,雖大曰‘子’?!编嵭ⅲ骸爸^九州之外長也。天子亦選其諸侯之賢者以為之子。子猶牧也,入天子之國曰子,天子亦謂之子。雖有侯伯之地,本爵亦無過子,是以同名曰子。”意即蠻夷戎狄部落的君長,其本爵為子,即使擁有像侯伯爵秩諸侯那樣大的疆地,在天子國家里仍是子爵,因而天子可以稱其君長為子?!白印钡拇祟愐夂斒呛笫啦庞械??!段寮o》同樣是后世是撰作的,故作者可用相關(guān)用語來傳述往古故實,因而形成了“黃帝有子曰蚩尤”這樣的表述。對蠻夷之君以子相稱,自謂“蠻夷”的楚國就是顯明的例證?!妒酚洝こ兰摇分^楚人先祖鬻熊“子事文王”,周原甲骨記述“楚子來告”,其“子”即指楚君兼具子爵之義?!冻兰摇酚衷啤靶芾[當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封以子男之田,姓羋氏,居丹陽?!毙芾[受封“子男之田”,又稱“楚子”,以爵稱為君稱的含義就更清楚了。這說明對文獻稱“子”者,是不能一概理解為父子關(guān)系的。
清華簡《五紀》稱“黃帝有子曰蚩尤”,相當于說黃帝有子爵諸侯名蚩尤,體現(xiàn)了共同體內(nèi)的君臣關(guān)系?!豆茏印の逍小氛f:“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彬坑葹椤傲唷敝?,即是黃帝的輔佐大臣?!对浇^書·計倪內(nèi)經(jīng)》云:“黃帝于是上事天,下治地。故少昊治西方,蚩尤佐之?!币彩钦f黃帝與蚩尤為君臣關(guān)系?!抖Y記·檀弓》篇“歸爾子”,鄭玄注:“子,謂所獲民臣?!薄抖Y記·緇衣》云:“故君民者,子以愛之,則民親之?!惫诺弁跻猿济駷樽樱挤Q“臣子”,民謂“子民”,把君臣關(guān)系虛擬為帶有親情的父子關(guān)系,是維護其統(tǒng)治地位的一種政治手段。蚩尤既為蠻夷之長,又為黃帝之臣,被稱為黃帝之子自是不足為怪的。
在中華民族早期文明發(fā)展史上,徐旭生先生曾提出古代部族分為華夏、東夷、苗蠻三集團說,得到廣泛贊同。炎黃部族屬于華夏集團,太昊少昊屬于東夷集團,蚩尤則為苗蠻集團。這些部族集團之間有交往交流交融,也有沖突和斗爭,逐漸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發(fā)展格局。蚩尤作為苗民之君,“惟始作亂”,以致殺戮無辜,于是受到懲治。按《戰(zhàn)國策》與《史記》,洞庭湖與鄱陽湖之間的廣大地區(qū)大體屬于三苗的活動范圍。蚩尤作為苗蠻集團的首領(lǐng),其活動地域也與黃帝集團迥然有別。
黃帝、蚩尤與中華民族的關(guān)系
作者:李學(xué)功(湖州師范學(xué)院湖州發(fā)展研究院教授)
黃帝和蚩尤及其相關(guān)關(guān)系事關(guān)中華民族統(tǒng)一象征的倫理政治問題,對于中華民族的民族意識和民族精神建構(gòu)具有重要的奠基作用。
一、黃帝、蚩尤與同仁一視民族意識的建構(gòu)
顧頡剛先生曾分析,司馬遷當年對待包括黃帝在內(nèi)的五帝問題的認識,是采取了“二重證據(jù)法”,即“民間故事和書本(文獻)記載”比而觀之。司馬遷一方面從文獻的角度,梳理了“百家言黃帝”;一方面則“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真實記錄下民間流傳的黃帝故事和傳說,正所謂“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狈瓩z《史記》,我們知道《五帝本紀》為本紀第一,而《黃帝紀》又置于開篇書首。說明作為史家的司馬遷是確信中華民族歷史上,有黃帝這樣一位文化智慧和力量象征的神人遠祖存在的。
上古氏族之間有和平共處,同時也會有沖突和戰(zhàn)爭?!妒酚洝の宓郾炯o》記載,黃帝之時,“蚩尤最為暴,莫能伐……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在司馬遷的認識中,黃帝恰恰是經(jīng)過與蚩尤的涿鹿之戰(zhàn),而被諸侯咸尊“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當然,蚩尤的傳奇并未就此煞尾。唐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引《龍魚河圖》記:“黃帝攝政,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 大弩,威振天下,誅殺無道,不慈仁。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以仁義不能禁止蚩尤,乃仰天而嘆。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蚩尤沒后,天下復(fù)擾亂,黃帝遂畫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皆為弭服?!?/p>
在古人的認識中,黃帝、蚩尤的關(guān)系不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是有如鬩墻之釁,蚩尤在歷史上的形象轉(zhuǎn)換就是最好的說明。即蚩尤雖然敗亡,但并不是成王敗寇的邏輯安排,而是以同仁一視的兼容并包,轉(zhuǎn)化成為華夏族不死的戰(zhàn)神。如此也就從一個端點回答了黃帝和蚩尤何以成為中華民族共同尊崇的史詩英雄。
二、黃帝、蚩尤文化與中華民族凝聚力精神
近代學(xué)者劉咸忻讀《史記》曾注意到:“史公論語,屢言五帝,無以陶唐為主之意?!薄妒酚洝芬浴段宓郾炯o》為開篇,是司馬遷一次重要的知識建構(gòu),這個知識建構(gòu)的意義在于,以此揭橥黃帝戰(zhàn)敗蚩尤的意義,歸其要旨就在“大一統(tǒng)”,在于民族凝聚力精神的鍛造。因此,司馬遷以黃帝及其時代(包括炎帝、蚩尤、共工)作為中華民族形成的源頭,具有不凡的史識。這是司馬遷的大局觀和大歷史觀,是他對先秦諸子歷史觀的一大突破。
文獻記載,蚩尤之九黎戰(zhàn)敗后,《詩經(jīng)》有謂:“周余黎民,靡有孑遺?!闭f明西周仍有“黎民”的稱謂,以后黎民更成為百姓、民眾的統(tǒng)稱。這也恰好說明了九黎已融合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員。因此黃帝、蚩尤的文化意義在于,將祖源認同與文化認同合為一體,從而超越了單純的血統(tǒng)探源,升華為一種民族文化的根脈共識。此后,從有虞氏禘黃帝、夏后氏禘黃帝,到后世歷代祭黃帝。近代以降,民主革命志士為喚起民眾,以黃帝子孫相號召,《黃帝魂》等書和文字再一次聚焦黃帝,并以黃帝紀元為革命主張??谷諔?zhàn)爭期間,國人以黃帝文化傳人凝聚人心,標張黃帝和蚩尤戰(zhàn)神形象砥礪民族斗志等等。因此傳承黃帝、蚩尤文化,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增強中華民族的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無疑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和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黃帝與蚩尤文化及其信仰影響至今,其價值意義舉凡兩點:一是農(nóng)耕文明下,積久形成的眾志成城,抵御自然和人為災(zāi)害,抗爭不屈的民族凝聚力;二是在氏族融合過程中,面對危機與困難,堅毅果敢、自強不息、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偉大品格。這些偉大品質(zhì)已深深沉淀在中華民族的精神魂魄里,不僅鑄就了中華民族的底氣與根基,而且是激勵我們自信前行的價值本源和精神動力。
蚩尤的史跡、形象及其歷史演化
作者:黃國輝(北京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教授)
蚩尤是我國上古時代九黎部族的首領(lǐng),與炎黃二帝同時。關(guān)于蚩尤的記載其實很早就見諸《尚書》《逸周書》等諸多先秦重要典籍中。其事跡主要有兩類:一是與炎黃部族相攻伐,參與上古部族集團戰(zhàn)爭;二是冶金作兵,后世奉之為“兵主”。
《逸周書 嘗麥解》記“昔天之初,誕作二后,乃設(shè)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臨四方,司□□上天未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河,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按照這個說法,蚩尤曾居處少昊之地,也就是今天曲阜一帶,隨后與周邊的炎帝部族爆發(fā)沖突。炎帝不敵,向黃帝求援,最終通過黃帝族的力量消滅了蚩尤。《史記 五帝本紀》記說:“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nóng)氏,是為黃帝。”可見蚩尤與炎黃之戰(zhàn)的影響是巨大的,黃帝憑借這次戰(zhàn)爭的勝利,問鼎了上古部族聯(lián)盟的最高位,確立了炎黃部族在上古時代的主體地位?!渡胶=?jīng) 大荒北經(jīng)》也記述了這場戰(zhàn)爭:“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睉?yīng)龍、風(fēng)伯、雨師、天女的出場給這場上古部族之間的戰(zhàn)爭披上了神話的外衣。黃帝、蚩尤也隨之由人而神,從強大的部族首領(lǐng)變成了能夠呼風(fēng)喚雨的神王。
關(guān)于蚩尤與炎黃部族之間戰(zhàn)爭的原因,《嘗麥解》并未明言。但《史記 殷本紀》引《湯誥》之說:“昔蚩尤與其大夫作亂百姓,帝乃弗予,有狀。”《尚書 呂刑》里同樣記載:“若古有訓(xùn):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币虼?,在商周時人那里,蚩尤他作亂百姓,所以上帝拋棄了他,導(dǎo)致他被炎黃部族聯(lián)盟所擊敗?!秶Z 楚語》里曾記:“及少昊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庇捎谒鰵v史時代相近,“九黎亂德”大概也與蚩尤作亂有關(guān),兩者當為一事?!懊裆耠s糅,不可方物”可能是“作亂百姓”的表現(xiàn)之一。由《呂刑》所載古訓(xùn)與《史記 殷本紀》所引《湯誥》可知,中國古人關(guān)于蚩尤的歷史記憶遠比今人所能想象的更為久遠。
當然,也不是所有地域的人都對蚩尤持有負面看法的。這一點尤其在齊地的古史系統(tǒng)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豆茏?五行》說:“昔者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在《管子》中,蚩尤能夠明了天道,成為了黃帝的得力賢臣。蚩尤作為黃帝賢臣的形象顯然是非常正面的,這種看法不僅出現(xiàn)在齊地,而且還流傳到三晉地區(qū)。《韓非子 十過》里記載:“師曠對晉文公曰:‘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騰蛇伏地,鳳凰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這則材料雖然具有濃厚的神話色彩,但蚩尤作為黃帝賢臣的形象卻是顯而易見的。
齊地古史系統(tǒng)中的蚩尤形象頗為正面,一方面是由于蚩尤曾經(jīng)居處山東曲阜的少昊之地,與太昊、少昊為首的東夷部族關(guān)系密切(或認為蚩尤屬于東夷);另一方面可能與他冶金作兵有關(guān)?!豆茏?地數(shù)》:“修教十年,而葛盧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薄豆茏印芬粫^早記述了蚩尤受金制兵的情況,影響廣泛?!妒辣?作篇》(秦嘉謨輯補本)記:“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鄙瞎艜r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面對戰(zhàn)爭這樣的大事,發(fā)明與制造兵器無疑是非常重要,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戰(zhàn)爭的勝負。蚩尤憑借強大的兵器制作,兼并諸侯。蚩尤也因此逐漸成了兵主,由人入神,并較早在齊地得到祭祀?!妒酚?封禪書》:“于是始皇遂東游海上,行禮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羨人之屬。八神將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來作之。齊所以為齊,以天齊也,其祀絕,莫知起時。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三曰兵主,祠蚩尤。蚩尤在東平陸監(jiān)鄉(xiāng),齊之西境也。”秦始皇巡視到齊地,祭祀了齊地八神,其中就有化身為“兵主”的蚩尤。漢代祭祀蚩尤之風(fēng)盛行,當是發(fā)端于齊地。可見先秦時期齊地的蚩尤文化對后世的影響甚是廣大。
此外,出土文獻陸續(xù)發(fā)現(xiàn)有蚩尤的相關(guān)記述。如現(xiàn)藏遼寧省博物館的戰(zhàn)國時器“魚鼎匕”(《殷周金文集成》980)記:“曰:欽哉,出游水蟲!下民無智,參蚩尤命?!便懳母嬖V人們要以蚩尤的命運為誡,不要弄得自己無處安生,值得重視。
如何理解“蚩尤畔父,黃帝涉江”
作者:徐義華(中國歷史研究院研究員)
清華簡《五紀》有“黃帝有子曰蚩尤,蚩尤既長成人,乃作五兵”的記錄,學(xué)者結(jié)合《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子弄父兵,罪當笞。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畔父,黃帝涉江”的記載,認為蚩尤是黃帝的兒子,在學(xué)界和社會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
從文獻記載看,黃帝集團與蚩尤集團發(fā)生過激烈沖突,《逸周書·嘗麥解》、《山海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清華簡《五紀》都記載黃帝打敗并殺死了蚩尤。經(jīng)過戰(zhàn)爭,黃帝把蚩尤集團整合到了自己的群體當中,實現(xiàn)了部族融合,《韓非子·十過》記載:“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東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掃,雨師灑道?!边@說明蚩尤集團已經(jīng)歸服于黃帝??梢钥闯?,黃帝和蚩尤之間不可能是父子關(guān)系。那么,應(yīng)該如何理解《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蚩尤畔父,黃帝涉江”的記載呢?
首先,需要先了解這句話的歷史背景。漢武帝時,因為巫蠱之禍,太子冤死,田千秋上書漢武帝,勸諫漢武帝要念父子之情,用父子間的倫理規(guī)則處理與太子的矛盾。田千秋在上書中說:“子弄父兵,罪當笞。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畔父,黃帝涉江?!币馑际钦f:兒子輕用父親的武裝,處罰不過笞刑,父子之間的這種矛盾,自古就有,然后用“蚩尤畔父,黃帝涉江”的典故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同一事還見于《漢書·車千秋傳》:“子弄父兵,罪當笞;天子之子過誤殺人,當何罪哉!”認為“子弄父兵”是小過錯,太子過失殺人,不應(yīng)該重加罪名?!白优副笔切∽镌诋敃r是一種普遍的認識,如鄭茂在給漢武帝的上書中說“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漢書·戾太子據(jù)傳》),認為太子“子盜父兵”只是自救,《漢書·匈奴列傳》中則直言“此子弄父兵,罪當笞,小過耳”,把“子弄父兵”當作只是笞刑教訓(xùn)即可的小過錯。
田千秋引用“蚩尤畔父,黃帝涉江”典故的目的,是說明“子弄父兵”是小罪,適合用倫理規(guī)則加以責(zé)罰,為漢武帝寬赦太子提供理論支持。從文獻和清華簡中“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遂殺蚩尤”“既殺蚩尤”等記載看,黃帝對蚩尤的處罰遠超笞刑,更是違背了父子之間的溫情,所以,此處“黃帝涉江”是用為反證,即用黃帝對蚩尤嚴厲的懲罰作為反面例子,說明父子之情不適用嚴刑峻法。在此基礎(chǔ)上,再來看“子弄父兵,罪當笞。父子之怒,自古有之。蚩尤畔父,黃帝涉江”,其意思應(yīng)該是:兒子輕用父親的武裝,刑罰不過是笞刑,父子之間的這種矛盾,自古就有,像蚩尤與父親有沖突黃帝就過江懲罰那樣的事情,是不可效法的。所以“蚩尤畔父,黃帝涉江”的焦點是“黃帝涉江”,以此表明后果的嚴重性。
至于“蚩尤畔父”中的父是誰,由于《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蚩尤畔父,黃帝涉江”是司馬遷從田千秋上書中摘抄來的,原文已佚,無法通過下文得知。但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說:“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說明司馬遷是以“禽殺蚩尤”為基礎(chǔ)理解“蚩尤畔父”的,這應(yīng)該是漢初學(xué)者的通識。因此,此處黃帝不是以父的身份征伐子,而是為父征伐不孝子。在《史記·五帝本紀》中恰恰有上古時期由公共權(quán)力出面懲處某族“不才子”的例子,“昔帝鴻氏有不才子……天下謂之渾沌。少暤氏有不才子……天下謂之窮奇。顓頊氏有不才子……天下謂之梼杌……縉云氏有不才子……天下謂之饕餮。天下惡之,比之三兇。舜賓于四門,乃流四兇族,遷于四裔,以御螭魅”,所以“蚩尤畔父,黃帝涉江”所表述的事情,應(yīng)該是蚩尤有違父行,所以黃帝代表公共權(quán)力對其進行懲罰。把這件事放到其具體歷史環(huán)境中去,即是蚩尤的父輩溫和而遵帝命,蚩尤越過父親而率族以武力抗命,黃帝以懲罰“不才子”為名而殺掉了蚩尤。
“黃帝涉江”是很嚴厲的懲罰,而且是用公共權(quán)力平息父子矛盾,這與漢武帝時期開始尊崇儒術(shù)宣揚父慈子孝的風(fēng)氣顯然不合,更重要的是田千秋看出漢武帝有后悔對太子處罰太重的心意,故用“黃帝涉江”來規(guī)勸漢武帝。
因此,清華簡《五紀》“黃帝有子曰蚩尤”中的“子”,不能理解為兒子的子,而是應(yīng)該是一種社會性關(guān)系稱謂。在古人的歷史觀念中,黃帝、蚩尤之時,恰逢神農(nóng)氏衰,原有社會秩序瓦解,黃帝、炎帝、蚩尤等部族進行了重新整合,互相之間的關(guān)系時敵時友,最終融合到一起,“黃帝有子曰蚩尤”表達的是其中一段時間內(nèi)的雙方關(guān)系。文獻理解要放到總體的歷史觀念和大的歷史背景中去,以避免單純的字句巧合導(dǎo)致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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