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出了黎川
【詩意中國】
作者:王曉莉
以南昌為原點,無論朝哪個方向出發(fā),都是好山好水。若是有劇組要拍攝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意境,徑直在江西地圖上點一個目標前往取景,多半不會失望而歸。江西境內(nèi),到處山色蒼翠,水意空蒙。鄉(xiāng)人待客或靦腆或粗糲,皆懷善意;犬半臥于村口于街巷,恬淡看人。我每回游鄉(xiāng)村,都是再三流連,幾乎忘卻歸路。
這一回,我的目的地是贛東的一座縣城——黎川。小城距南昌200多公里,我坐動車到達鄰縣南城,再搭友人小車,馳行約40分鐘,一路好景,便到黎川。
黎川這個地方,第一印象是河流眾多。在這片以丘陵為主的地貌上,只見大大小小的河流,都有主宰自己的勇氣似的,隨處蜿蜒。走不上多久,便能感到此地一股靈秀氣,漫漶空中。這靈秀,就來自水。水對萬物的滋養(yǎng),具體看不見,卻能給人帶來愉悅。而那些黎川本地的居民,恐怕是感覺不到這種氣息的。他們只是閑散地坐著,或是忙碌一份活計,他們自己就是這氣息的一部分。也許只有離開了這里,才會懷想、惆悵,像張恨水那樣,后來名滿天下時依然覺得,黎川是他的“夢里江南”。
除了河流,黎川的竹林也多。竹子是很有看頭的。沒有風時,它們只是密實、安靜地站著,一旦風起,便集體表演起來,柔軟婀娜,又有風骨,如訓練有素的舞女一般。倘若陽光正好,地上婆娑的竹影,也夠人欣賞半天。正是四月天,我們爬一座小山去俯瞰洲湖村有名的船屋。山徑兩旁,有藤一樣攀爬的白花曲折向上,是叫作“風車茉莉”的植物,花朵形如小小的風車,味道卻不是茉莉花味,而是類似柚子花的清淡之氣。這時節(jié),春筍高高低低,都從土里往上掙。一山的竹孩童,很像班級里個頭不均的同窗,幾乎聽得見他們的吟誦之聲?;蛟S他們朗讀的是一篇叫作《春天》的課文。又有外面棕褐色、內(nèi)里仍是雪白的筍衣,一一散落土地上。筍已經(jīng)被剝走了,去了村民的碗里,或是城里的菜市場,飯館的小餐桌,成了盤中餐、食中鮮。這些筍衣留在故地,有點蒼老,必將蒼老,卻與這靜默、豐盛的山甚是協(xié)調(diào)。
筍在江西各地并不稀罕,可稱為黎川特產(chǎn)、讓每一個黎川人都津津樂道的,是另外一種美食——芋糍或者叫作芋餃。當?shù)厝税崖岳系挠箢^稱為“芋娘”,嫩嫩的芋頭則叫“芋子”。芋頭這種外形憨厚的食物,由此像人類長幼有序的家族。芋餃就是取芋子碾成泥,摻入紅薯粉,捏成餃子皮形狀,內(nèi)里包上筍、菇、墨魚,以及肉,都是鮮美之物。然后下到湯鍋里,加辣椒、生抽、料酒,就做好了。這一碗既是飯,又是菜;既可做成尋常人家味道,又可加入更多高檔食材,競爭于美食的“武林大會”。那些遠道而來的背包客,隨意走進一家小吃店,或聽從老板娘的介紹,或自行點上一碗芋糍,吃到口舌生津,才確定自己確確實實來過黎川。
河流,竹與筍,船屋,加上芋糍,這些是讓一個初次來到黎川的人怦然心動的事物。有了這些,黎川便煙火氣與靈秀氣兼具地,在旅行者的心中清晰、生動起來??墒牵璐ㄟ€有一景,與一個人有關,讓我這樣的寫字的人怦然心動,那就是張恨水先生舊居。
去恨水舊居,要穿過黎川有名的明清老街,直走到南津碼頭邊。走在老街上,時有福建口音入耳。黎川毗鄰光澤、邵武,閩贛兩地人互相往來如鄰居串門。黎川的熟人互打招呼,其中一人會說:“早上去福建吃了個粉。”老街有遇雨不濕的騎樓,十里長廊般,一路綿延,很是好看。也最適宜三兩人結(jié)伴晃蕩,一家一家店看過去。有年輕人開設的時髦店鋪,賣酸奶飲料、護膚品;也有店出售老食品,殷殷守護一方傳統(tǒng),如蜂蜜、灌芯糖。灌芯糖手指粗細,咬一口,又甜又香,童年家貧的人對它應該都有甜蜜記憶,是春節(jié)才吃得上的美食。
最后就走到了水邊。河流湍湍,曾是贛閩兩省的黃金水道。兩橋安居于水上,一名“新豐”,一名“橫港”,都是數(shù)百年的古橋。兩橋并不是很壯觀,卻是有廊有檐,可避風雨。從前的人們,從橋上走過,彼此都是熟的,互相招呼之后,你去賣菜,我去店鋪里開門;傍晚男女約會,孩子嬉戲,也都在此;又有遠道而過的旅人,于此歇息一程,而后再次上路。這橋,就是那個時代人們的互聯(lián)網(wǎng)?,F(xiàn)在遠遠望去,這兩座橋已有了在歲月里修煉很久才會有的溫潤與端方。老街、老橋、老樹這些老事物,歲月過去了,它們還在。臨近黃昏,陽光已收斂起鋒芒,暖意還在黎水河面回還。河的近處是不大的一片廣場,一塊比人高的大石上,書“張恨水廣場”幾字,旅行者無分長幼,紛紛依石留影。
廣場邊緣,緊緊鄰著水的一幢二層舊屋,正是張恨水舊居。游人絡繹進出。許是臨近黃昏,又許是老屋都是這樣,恨水舊居的光線也是暗淡的,不那么鮮亮。這樣正好,宜于懷舊與懷想。臨河的房間據(jù)說是當年張恨水的父親——一個晚清政府指派的鹽官的辦公地。有齊肩高的收稅柜臺,過往碼頭的運鹽船行到這里,船主莫不將捏了錢款或是票據(jù)的手,高高地伸進柜臺。他們的褲腿應該是叫河水打濕了的,水珠滴答在地上。柜臺后面,是張恨水的父親。他從安徽潛山公派到江西黎川,又在此后,派回安徽,復又去南昌,如此不斷調(diào)動。而他小小年紀的兒子,就隨他四處遷移。也許就是這樣的流徙,使這個早慧的小孩子見多山水,見多世面,又因生活的顛沛與動蕩,氣質(zhì)里帶些憂傷。這些見識與憂傷,在他后來的著作《啼笑因緣》《金粉世家》《八十一夢》里,都留下了痕跡與氣息。
在黎川的時候,張恨水只是一個隨父任職、乘船而來的少年,那時候他甚至不叫“張恨水”。若干年后,他這樣憶道:“我父親接我們到新城縣(即今黎川縣)去,坐船走黎水直上,途中遇到逆風,船老板和伙計一起上岸背纖,老板娘看舵。我在船上無事,只好睡覺,忽然發(fā)現(xiàn)船篷底下有一本繡像小說《薛丁山征西》,我一瞧,就瞧上了癮,方才知道小說是怎么回事?!?/p>
一個曠世小說家最初的文學啟蒙,說起來,就是這樣一幅簡單的“少年與書”的畫面。這是一個文學大家對自己文學路徑的認真追溯與回眸。而在名滿天下之后,張恨水依然眷念著這座小城。他這樣寫道:“兒時隨先嚴客新城縣……二十年來,百事都如一夢,唯山色泉聲,偶然閉目,猶在幾榻間?!笨芍^牽腸掛肚,念念不忘。正是于這些深情回望的文字里,后世的一代代讀者認出了湍急的黎水,認出了黎水上烏篷船里那個讀一本偶然得之的舊書的少年,最終認出了,寧靜與繁華并在的小城黎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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