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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健身圖景:掌控身體意味著什么

發(fā)布時間:2022-03-09 09:20: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人們傾向于把訓練有素的身體痕跡與某種品質(zhì)掛鉤,鍛煉意味著一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而肥胖就意味著意志力薄弱。

  冬奧會剛剛過去?;蛟S沒人想到,能和“運動女孩”谷愛凌一起成為熱點的,還有她的身體——有人說她130斤,也有人說她105斤。谷愛凌可能并不在意這件事,鏡頭前的她身形緊實,大方地表達自己的健身觀:“美不是瘦,美是有力量。”許多被困在“馬甲線”“漫畫腿”“天鵝頸”等身材模板中的中國女孩因此受到鼓舞,紛紛表示,成為谷愛凌式運動女孩的第一步,就是“再也不為體重而糾結(jié)”。

  在過去的兩年多時間里,上海體育學院熊歡教授和她的團隊訪談了近百個健身女性,探索運動對女性生活規(guī)劃、自我認同和審美的影響。這項研究被記錄在去年出版的《凡身之造:中國女性健身敘事》一書中。

  作者選取了12個中國女性的健身故事,她們當中有“暴食-催吐”的肥胖者、留學海外的大學生、離異的中年職業(yè)女性,也有進城的“打工妹”、備孕的高齡女性等等。為了還原健身運動參與者身體敘事的主體性,作者選擇了口述故事的形式,想要為讀者呈現(xiàn)出女性真實、鮮活的健身圖景。

  我們的身體大多是失控的

  你是否計算過,自己每天出門需要花多長時間裝扮自己?比起男性,女性或許需要更長的時間來回答這個問題。

  《凡身之造》認為,多數(shù)女性會比男性花費更多的時間來管理和約束自己的身體,包括但不限于飲食、化妝、服裝。在女性主義看來,這使得女性更專注于自我的修飾,對社會的關(guān)注減少,在與男性的社會競爭中自然而然地退場。

  熊歡認為,消費文化和媒介話語建構(gòu)出一種所謂“理想的身體”,它強調(diào)年輕、苗條、健康,目的就是讓人感到容貌焦慮、身材焦慮,然后迫不及待地加入健身、美容甚至整形的消費行列。

  女性健身熱雖然與女性解放運動的深化、女性自我發(fā)展的需求有關(guān),但熊歡發(fā)現(xiàn),在具體的體育實踐中,“女性一方面得到了一種身體的解放,但同時也在服從和強化固有的女性身體形象?!?/p>

  書中的案例S女生,就是在網(wǎng)絡上對“維密”模特式審美的宣傳影響下,開始學習拳擊。她承認自己并不胖,但因為喜歡拍照,“有些角度看上去還是不好看,我就覺得自己要練好一點兒,再去拍照會不會更好?!?/p>

  S起初認為拳擊是種既有力量又有效的塑形方式,但后來,這項運動的競技特點和激烈節(jié)奏給她帶來了身體上的負擔,甚至影響了正常的工作生活?!拔沂钦娴牟幌矚g拳擊這種形式。”

  熊歡認為,女性在運動中需要關(guān)注自我的感受?!耙欢ㄒ业阶屇阌X得最舒服愉悅的方式,才能持續(xù),才能形成自我與身體的關(guān)系。要不然你永遠存在抵抗,永遠會有被規(guī)訓的感受?!?/p>

  后來,S在拳擊教練的推薦下接觸了瑜伽,才發(fā)現(xiàn)自己更喜歡這類舒緩的運動。盡管在瑜伽教練檢查身形時,她還是十分介意自己的身材,“沒想到她會說我臀部輕微下垂!我就想,之前這一年我不是白練了嗎,有點懷疑人生了?!?/p>

  在熊歡看來,“達到理想的體型”是一場全球性的消費主義陷阱,甚至造成了許多厭食癥、暴食癥和抑郁癥的問題。書中第一個故事,就是一位24歲的“肥胖”女生健身減肥歷程的自我反思。

  小時候由于醫(yī)生誤診,她被注射了激素藥物,之后便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胖,周圍人的歧視和嘲諷隨之而來。在成長歷程中,她嘗試過各種減肥手段——節(jié)食、吃減肥藥、大量運動、暴食催吐,身體隨之出現(xiàn)了頭暈、長痘、慢性胃炎、脫發(fā)、牙齒松動等種種問題。

  在“減肥-復胖-再減肥”這個循環(huán)中,她漸漸失去了自我的掌控感——“無休止的自我檢查、自我懲罰,我不再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只是在踐行這個社會對我的要求?!?/p>

  肥胖者常常會經(jīng)歷一種“健身即美德”的道德捆綁,他們遭受的歧視也大多來源于此。人們傾向于把訓練有素的身體痕跡與某種品質(zhì)掛鉤,鍛煉意味著一個人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而肥胖就意味著意志力薄弱。

  熊歡認為,單純把肥胖歸罪于個體的不自律,就掩蓋了公共治理的責任。在被996加班和高熱量飲食充斥的都市生活中,我們的身體大多是失控的。許多學者認為,肥胖是一個現(xiàn)代城市病,它不僅是個人問題,也反映了社會分層、社會公共資源分配不均等結(jié)構(gòu)性問題。

  與此同時,那些“理想身體”的持有者也不僅僅只有她們自己。熊歡說:“大眾明星是一種文化產(chǎn)品,他們的外表、形象,甚至行為都是被塑造的,他們有自己的化妝師、營養(yǎng)師、減肥師、健康師等等,這些部門都是在對其身體進行塑形。我們本來是在消費這個‘產(chǎn)品’,可有些人如果偏要變成那樣的‘產(chǎn)品’,那就會很痛苦?!?/p>

  “下著雨跳舞那種感覺真的好high”

  盡管如此,追求理想身體并不是所有女性的運動選擇。《凡身之造》中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案例即是如此。

  木木26歲,育有兩兒一女。她從小喜歡跳舞,但結(jié)婚之后就沒有了時間。直到孩子上學后,木木和丈夫一起到了縣城的工地上干活。她偶然看到縣城的小廣場上有人跳舞,“就像找到了可以呼吸的地方”,立馬加入進去。

  以后每天下班,她會騎20分鐘摩托車趕去跳舞,那是她生活中少有的浪漫時刻。“每晚都想跳,下雨了也跳。下著雨跳舞那種感覺真的好high。”

  廣場舞成為木木享受生活的一種方式,而不只是為了身材。這正是《凡身之造》一書始終強調(diào)的“主體性”的含義所在。無論如何,她們參與體育活動的主要目的是“為自己”,而不是為了“別人怎么看”。

  熊歡團隊發(fā)現(xiàn),在農(nóng)村生活中,自娛自樂是健身帶給女性的最大滿足。熊歡將這樣的差異歸因為,農(nóng)村女性感受自我的機會要比城市女性更少,所以她們更容易在體育活動中找到認同和滿足感。

  平日里,木木也會注意自己的身材,但她不追求極致的瘦,也不喜歡“健身網(wǎng)紅”們細腰翹臀式的身材。她對自己的外形要求是“看起來舒服就行,跳起舞來身體輕盈”。

  木木發(fā)現(xiàn),農(nóng)村女性“基本很少會去刻意地塑形,也很少人有控制飲食和運動塑形的意識”。雖然她自己會跳舞保持身材,但“不好意思化妝去工地上班”——她的工作環(huán)境幾乎是反修飾的。農(nóng)村女性健身沒有很強的功利性,大概是因為那個結(jié)果本身就不是屬于她們的“利”。相比之下,健美的結(jié)果帶給城市女性的則是不一樣的內(nèi)涵。

  熊歡曾研究過中國城市女性體育參與的分層現(xiàn)象,她發(fā)現(xiàn),中產(chǎn)階層女性的外表往往與其“社會定位、事業(yè)成功、經(jīng)濟目標的實現(xiàn)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她們希望通過體育參與來確立自己社會地位。因此其體育參與的方式具有很強的“消費性、目的性以及文化訴求性”,比如以塑形為健身目的,通過購買昂貴的運動服裝體現(xiàn)她們對高質(zhì)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缺少主體性作為健身驅(qū)動力,一方面會造成“辦了卡卻沒怎么去”的經(jīng)濟消耗,但更重要的是,你能否真正地享受運動本身。

  為什么健身能夠“賦能”女性

  直至現(xiàn)在,中國社會中的運動氛圍依然談不上濃厚。熊歡總結(jié)出了兩方面的影響:“一個是教育偏向的問題,中國教育傳統(tǒng)更注重智力的培養(yǎng),體育課常常是被占掉的,很多孩子體會不到體育的樂趣,長大后也不知道怎么用身體運動去娛樂。另一方面,社會也沒有給我們提供足夠的時間和條件去享受運動?!弊罱K的結(jié)果是,人們?yōu)榱私】?、為了保持在婚戀及勞動市場的競爭力,擠出時間去運動,而不是在真正享受它。

  這是“中國式的身體問題”。熊歡認為,“不管是工人增強體質(zhì)為國家效力、運動員刻苦訓練爭取榮譽,還是減肥塑身讓自己變得更苗條,其實都是把身體作為一種工具、一個方式?!倍眢w本應該是主體,不是客體。

  要在體育實踐中真正實現(xiàn)身體解放和個體的發(fā)展,應該要先了解和掌控自己的身體?!胺駝t就會用錯誤的手段與身體對抗,就會感覺到很累。”熊歡說。

  書中的案例“清風”就是通過運動逐漸了解了自己身體的優(yōu)勢和弱點,成為生活中的“大力士”。家里裝修時,她能輕松地幫工人搬運機器,“那個工人就說‘天哪,你怎么這么有力?!敃r我自己沒有意識到,沒有覺得那個東西重,其實是因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知道怎么發(fā)力了?!?/p>

  對身體準確的判斷和掌控使“清風”感到,即使離異后一個人生活,也能夠應付一切困難,而不再“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熊歡認為,“這不僅意味著身體機能的強健,也是女性獨立性與自信心的提升。”

  運動作為一種“具身體驗”,正是喚醒女性主體意識的有效途徑。熊歡認為,身體上的感知帶來的反身性思考,是通過其他的非身體活動難以獲得的。

  從《凡身之造》中的12個案例能夠看到,健身的過程是可以“賦能”女性的,它能讓女性了解自己的身體,正確地維護和使用身體,進而賦予女性能量去開拓自己,甚至改變自己的境遇。

  至于健身是否一定能夠“賦權(quán)”女性、打破女性的性別形象界限,“我覺得并不是這本書想強調(diào)的內(nèi)容,也不是它能夠反映出來的內(nèi)容,因為社會對性別形象的規(guī)范還是在那里。我們想強調(diào)的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始終自我反思。”熊歡說。(見習記者 杜佳冰)

(責編: 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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