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書房?
主題:閱讀鄰居第一〇七期,綠茶《所幸藏書房》讀書會
時間:2022年10月7日
地點:雍和書庭
主持人:楊早
嘉賓:韋力 羅雪村 綠茶
楊早:“書房到底是奢侈品還是必需品”一直是一個問題,現(xiàn)在隨便什么樓盤,都會做一個樣板間,里面一定有書房。但是書房曾經是挺奢侈的存在,到現(xiàn)在,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仍然是比較奢侈的。
我給大家描述一下我怎么使用書房的。首先做一個課題得找書,甭管是買還是借,把相關的書全都堆起來,到處都是,最后把電腦屏幕都擋住了。一旦課題用完之后,這些書短期內不會用了,但你又不敢扔掉它,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會用到,你把它歸回書架,什么時候用到再去找又很麻煩。請各位嘉賓講一講自己書房的狀況和使用時候的爽點和痛點。
韋力:家里書越來越多,只好再去買房
韋力:我跟楊早兄的感受一樣,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個“少”不是說沒有,而是找不到。我的書房大概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我稱它為“藏書”,另一部分稱為“用書”?!安貢边@部分是我個人的收藏,“用書”則是我寫文章是需要用到的資料,但兩者之間并不能截然分開。
書房是永遠不夠用的,隨著書籍越來越多,再加上自己的興趣廣泛,寫書的過程中不斷轉換主題,每換一次主題,就需要換一批不同的資料書,也就是“用書”的那一部分,這撥書用完又不能把它處理掉,因為以后還可能會用到,并且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用到,這樣書就會越來越多。
以前書房沒有那么寬裕的時候,我的著眼點是怎樣在有限的面積里放下更多的書。最初想到的辦法就是把書架打寬,能前后放兩層,小開本的書甚至能放三層,自以為這樣能節(jié)約空間,最后的結果卻是放到里面的書根本找不到,基本忘了,只是偶然找某本書的時候才突然間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還有這本書。
這樣會有一個很不好的結果,就是經常會買重書。有時候我知道自己有這本書,但是要用的時候怎么也找不著,所以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再買一本。這么重復的過程多了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痛苦,書越堆越多,找書越來越困難。
我第一次痛定思痛整理書房是2003年,因為非典哪兒也去不了,我就開始給自己的書編簡目。那時候就是拿紙來寫,編完簡目之后做分類,分類以后把書架重新調整,把每一類書大致歸到一起。每歸一類的時候,我都留了一些空格。但是這個弄完之后,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太理想化,這些空格留得并不實用,因為你并不是每年均勻地買書,比如歷史、哲學、文學各買五本,把這些空格均勻地填滿。
事實上有的空格很快就滿了,并且放不下,有的空格卻空了很久。于是我又花了很大工夫去調整它們,這就是圖書館常用的一個詞“移架”。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因為要把所有書都倒騰一遍,都要分著移。
后來因為家里書越來越多,架子也越來越多,只好再去買房,買房以后弄上書架,把某一類的書歸到某一間房里去,這樣至少大概知道哪個房間里放的是哪一類的書。我把藏書的地方和自己住的地方分開。
比如說,今天我想寫書店史,我知道關于書店史的書大概在哪兒,就到那把這些書找出來,找個面包車拉到我住處,這樣我就把住處的房子變成了一個流動書房,我寫到某個主題時,這一段時間住處集中的都是這類書,我寫完了之后,換另一個題目了,就把這一車拉走,換另一車書來。通過這種辦法大大縮小了找書的煩累。
羅雪村:該讀書的年齡,卻是沒有書可讀
羅雪村:我好像是今天在座最年長的,五十年代生人。在我該讀書的年齡沒有書可讀,后來在農村插隊時,因為偷偷看一本借來的書《茶花女》被發(fā)現(xiàn),被叫到大隊部去交代看黃色書的問題。還記得大隊書記說“你做的事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好像我做了一件很骯臟見不得人的事。這件事現(xiàn)在說來很荒唐,可見那個年代不僅肚子饑餓,精神也是饑渴的。
我真正開始擁有自己的書,是到八十年代,那時候老愛去王府井新華書店,那時候的人看到國家有了希望,都渴望讀書,渴望知識,想多學點東西為國家做貢獻。
但是很慚愧,活到這個年齡,最遺憾的就是讀的書太少。直到退休以后,對書有了一種特別的渴望,每天晚上,早早把手機關掉,就喜歡在臥室里,倚在床頭,床頭柜上就摞著我想看的書,擰亮臺燈,借著暖暖燈光,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本書……我把我的書房叫“臥書房”,我很享受在“臥書房”里的讀書時光。
楊早:雪村老師說的感受大家一定都有,人跟書要講交情的,我們跟書的交情很像我們的社交平臺,你的微信里可能有一千、兩千個好友,這里面有些人是你每天都會聊兩句的,有些人是你加了以后永遠沉默的,還有一些人是除了工作交流不說話的。你跟書的感情也是不一樣的,什么樣的書能夠進你的臥室,什么樣的書進不了,什么樣的書只能擺在那兒當裝飾,這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綠茶:我的書房“見過亂的,沒見過這么亂的”
綠茶:我的書房真是一言難盡,有一次我邀請雪村老師去我家,他進去之后嚇一跳,他說我見過亂的,沒見過這么亂的。家里有小孩,那個家不但是書亂,整個家雞飛狗跳的那種。
我家客廳那一面書墻還比較整潔,我盡量讓那一面墻相對比較完整,新書來了之后會先在客廳那個地方短暫待一陣,因為我要用這些新書,把這些新書大致瀏覽一遍,我要選出每個月推薦的書,然后把我想讀的留下來,其他的書就碼在書房。
小茶包出生之后,這面書墻對他影響還蠻大的,因為它后面還靠著一個沙發(fā),他那會兒剛站立的時候,天天站在沙發(fā)上夠我書架上的那些書,他把能夠著的那些書都扒拉下來掉到沙發(fā)上,所以沙發(fā)上每天都堆滿了書。后來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夠得著的這批書被扒拉得有點爛了,書的品相不好了,我就換了一批書。很奇怪,之后他不動了,不熟悉之后他就不想動了。
小孩是有閱讀欲望的,他喜歡讀同一本書或者他熟悉的書,而且那些書他會反復讀,一本新書想讓他打開還挺難的。所以那會兒這一架書成為他很重要的經常讀的書。
理想的書房一定是讓自己各方面用起來都特別方便
綠茶:結合到今天的主題,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書房。其實什么樣的書房,在于你讀了什么樣的書,以及你讀了多少書,如果沒有閱讀上的積累和沉淀,你是構建不出來自己想象中或者理想的書房,理想的書房一定是讓自己各方面用起來都特別方便,它既能便于你的寫作,又能便于你的閱讀,又能和你的家庭融合在一起,但很難做到面面俱到。
真正理想的書房應該像韋力老師的芷蘭齋和他的住家,是一個分離的狀態(tài),這是最好的一種狀態(tài),書房就是書房,它是你寫作、會友,以及讀書的地方,這樣的話它就顯得特別純粹,它的功能性能夠發(fā)揮到最大,它和你的日常生活有非常明顯的剝離,這樣會特別好。
止庵老師的書房和他的住家就隔一個小區(qū),每天散步步行就到了,他吃完飯步行來這邊會友、寫作、看書,到點兒再回去吃飯,這是最理想的狀態(tài)。書房不需要太大,但一定得是純粹閱讀和寫作的地方。
我在《所幸藏書房》中畫的書房各有特色,我畫的這些書房畫很少有人,但有一個書房是有人的,是葉永烈先生的書房。他的書房是他家房頂?shù)囊粋€游泳池改造成的,底下是游泳池的底兒,泳池的欄桿還在。他去世之后,我找上海的一個朋友,他生前采訪過他,有視頻,所以我拿那個視頻反復看,想找一個合適的角度,所以我用很長時間才畫出來他的書房。
我在畫的時候小茶包正好過來,他說你怎么不畫這個人,這個人在講話呢,我說爸爸不會畫。他說我來,然后幾筆就畫出來了,我看挺好的,就保留了這個,這是我畫的書房畫里面唯一一個有人的畫面。
楊早:書房畫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綠茶這本《所幸藏書房》有價值的地方就在于,第一是里面的趣味,他是一個愛書的人,所以他畫的時候能夠抓住書房里面洋溢的氣息和趣味,第二,這本書集中了120個人的書房,前前后后二十年,這些人的書房是什么樣子,包括他們推薦的書,他們對書房的自白,非常有意思的一個文化拼圖。
韋力:最值得驕傲或者自己最滿意的,就是擁有第一個書架時
楊早:書房不見得越大越好,我下面想請幾位談的是,在那么長時間的書房之旅當中,哪個時候的哪個狀態(tài),是你覺得最舒服的,或者離你的理想書房最接近的?
韋力:之前藏書的時候,什么時候最愜意?這讓我想到古人說的貧兒乍富,這個時候是最愜意的。我是六十年代生人,十幾歲的時候因為喜歡讀書,特別想擁有書房,但那時候是不可能的,那會兒最大的理想是擁有一個書架,但是這個愿望也不能實現(xiàn),那會兒沒有書架,我就用很多紙箱子裝了書塞在床底下,這是最初所謂的藏書。
后來新華書店的書慢慢多了起來,最火的就是王府井新華書店,進去之后前面一排柜臺,那時候都是隔著柜臺看書,不能任意取書,都是跟服務員說“阿姨,給我拿那本書看一眼”。拿到第三本的時候服務員臉色就不好了,我心里就特別忐忑,不敢說了。
沒有辦法,那會兒還是孩子嘛,使勁扒著柜臺翹著腳看書脊上的字,那些年的饑渴搞得自己后來對書有著不可控制的占有欲,改革開放之后見什么書都買,其實自己并不懂,買了很多書也不讀,比如買各種《辭源》《辭?!返牟煌姹?,不可能讀,但是就是想買,買來干啥?也沒想到干啥,擁有就是快樂,買完書就想炫耀,但是塞在床底下沒法炫耀,所以最大的愿望是有書架,能把我的書擺出來,這就是當年最大的愿望。
那會兒還不流行買家具,一個同學的舅舅會打家具,我就到處去攢木頭,攢夠了請他來家里,他帶了幾個人來,給我做了一個書架。你現(xiàn)在問我藏書史上最爽的時候,我反正就想起了那個場景,就是我把自己的書從床底下搬出來,一一插到書架上,也不分類,也沒有多少,那個架子還沒插滿,但是那時候不管誰來我家里,我就跟誰炫耀一定得看看這個,那時候我特別自豪。
如果回想自己大半生的藏書,最值得驕傲或者自己最滿意的階段,就是我擁有了第一個書架。
楊早:我對韋力老師說的貧兒乍富的環(huán)節(jié)特別有感觸,回想起來我自己最爽的那一刻,大概是大學畢業(yè)剛工作,分配到一家報社,報社給我分了一間六平方米的宿舍。因為之前在大學里都是幾個人一間房,最多的時候十個人一間房,突然有一天有自己的房,雖然只有六平方米。我第一時間跑去買了兩個書柜,結果六平方米的房間放兩個書柜,再加上一個一人寬的電腦桌,再放一張90厘米的單人床之后,就沒有空間了,進門就得坐床上。我媽來看我,進去就坐在床上,然后四周看看,說你這兒跟我們剛才坐的出租車空間差不多大。
跟雪村老師一樣,我也特別喜歡半躺著看書,床邊就是書柜,你半躺在床上,夜色沉下來的時候點一盞燈,在那里隨便翻書,伸手可及,任何書都拿得到。那時候雖然每天很累,早上五點多出門,晚上八點多回來,但是晚上躺在那看書的感覺特別好。
雖然不像現(xiàn)在對書的理解那么深,但是不斷通過每一本書接觸未知世界的感覺特別好。而且那時候你經常有一種竊喜和優(yōu)越感:我在讀這些別人不關心的書的時候,我能夠體會到一種我跟另一些世界在連接的感覺。就像博爾赫斯說,如果天堂有模樣,那就是圖書館的樣子。如果未來有什么空間能擺放你的靈魂,那肯定是書房。一定不是別的空間,肯定不是廁所。
書房中凝結每個人、尤其是那個藏書者的靈魂
楊早:想請各位聊一下你們愿意讓什么樣的人進自己的書房?它是很私密的還是很公共的?
韋力:書房讓不讓人看,這也是一個讓我糾結的點。我是很愿意與人分享,包括我藏的那些孤本,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會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有時候也很讓人意外。
我覺得古人寫一本書就是希望和他人分享,這本書是他智慧的結晶,在這種情況下應當把它推而廣之。所以站在這個角度上講,現(xiàn)在的學者、研究者需要用到我的書的時候,我基本上是開放的, 但是,這也會帶來現(xiàn)實問題。比如有的人來看書就是好奇,這種人占不小的比例,從理論上講這也是一種公益,你能讓別人體驗一下什么是坐擁書城的感覺。但我也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普通俗人,我沒有辦法拿出很多時間來陪大家,因為對我來說這半天就這么過去了。
總之,在現(xiàn)有情況下,我的書房徹底對社會開放是不現(xiàn)實的,因為不具備社會功能,不具備像圖書館那樣方方面面完善的體系。
其實,書房也是一個非常私人的地方,并不適合完全的開放。因為看一個人藏書,就可以知道他的喜好和一些小秘密。絕大多數(shù)書房都是根據(jù)書房主人的愛好建立起來的,書房中凝結每個人、尤其是那個藏書者的靈魂,這個靈魂在古代稱之為選學。選學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的取舍。人都有窺私癖,一個外來者進入某間書房,就可以窺探到主人讀哪些書,有哪些書構成哪些思想,他哪段思想來自于哪本書。
這就是書房和書店的不同,開書店更多是讀者喜歡什么,書房是自己喜歡什么,這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這就是為什么這么多人愛書房,原因就是我們想知道他的思想是怎么構成的,盡管這種理解可能會是某些偏差性,但不用去管它,愛書人只要能夠坐在一起愛書已經足夠了。
有主人在,這個書房才是真正有魂的
綠茶:我給大家分享一個故事,有一年我跟雪村老師、肖復興一起去翻譯家高莽先生家里,高莽先生的書房叫老虎洞。那時候高莽先生身體已經不太好了,老先生看到我們很高興,他女兒說他已經半年沒有畫畫了,那天我們三個人在他那里互相畫對方的肖像。
其中有一幅畫是雪村老師畫高莽先生,一起筆,畫了幾筆之后停下來,他覺得這個沒起好,想再畫一幅,高莽先生看了就說我把它補全,他把雪村老師那個幾筆的畫又畫了一個自畫像,畫得非常好。
書房里四個人的小聚會,形成非常有趣、生動的畫面感,之后大概不到半年時間,高莽先生就去世了。那天看完高莽先生,我們坐著車路過另外一棟樓,我跟雪村老師說這是王學泰先生的家,我們過一段時間來看看他,這話說完之后沒多久王學泰先生過世了。
其實我這些年那么迫不及待地去畫書房,是因為很多老人在老去,我想盡快在他生前有機會能夠見到他的書房,跟他聊聊,畫他的書房,或者跟他有個對談,對我來講變成一個很急迫的事情,老覺得迫不及待。包括在此之前我還跟邵燕祥先生約好去他書房,疫情嚴重,又好久時間沒去了,后來邵燕祥先生也過世了。
這個人在沒在,書房是不一樣的,因為他這個人的精氣神要在書房里,這個人走了之后,哪怕這個書房原封不動保存在那里,你見到這個書房也是不一樣的,因為有這個人在,他在閱讀,他在看這些書,這些書在變化,書房里的陳設各個方面都在變化,那是不一樣的。書房應該是一種現(xiàn)實的書房,它必須得有主人在,這個書房才是真正有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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