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美神農(nóng)架
作者:王蕓(南昌市文學(xué)藝術(shù)院專業(yè)作家)
慢悠悠的霧,先我們一步到達(dá)神農(nóng)谷,遮蔽了藍(lán)天浮云、黛色的山巒、高聳的山崖,也遮蔽了冷杉、紅樺、灌木、草叢,只留近前兩側(cè)的朦朧山影,讓我們懷想。真實的美感被霧色模糊了邊界,這是大自然的手筆,像古代中國畫中常見的“留白”。
仿佛客人千里迢迢來訪,主人不巧遠(yuǎn)行而去,遺憾如漫天大霧,卻又給人留出了懷想的空間。誰能明白霧的心思呢?或許,這是它與神農(nóng)谷的一場合謀,讓我們擦肩而過,心生牽念。這種牽念,無疑可以美化物質(zhì)的對象與情感。
大自然的饋贈,也隨之而來。離開神農(nóng)谷的路上,車在山道上盤旋,如蓋的云層罩住天穹,忽然,在山峰與云層之間,裂開了一道縫隙,陽光照射進(jìn)來,照亮了一片云朵,也照亮了群山的褶皺。
我們?nèi)滩蛔⊥\嚕h(yuǎn)眺。群山的面目清晰起來,連綿的山峰與深深的山谷,層層疊疊的山影,層層疊疊的綠。山谷間如鏡的明亮處,是一個水庫。云層間漏下一束光,落在一片山巒上,山巒上起伏的植被清晰可見,仿佛山巒在呼吸。這一刻,天地遼闊、壯美、雄奇,也澄澈、肅穆、圣潔。這樣的時刻,足以驅(qū)走心中細(xì)小的塊壘。
這片山野,在億萬年前曾是汪洋大海的一部分。它攜帶著波浪奔涌的記憶,激蕩出了山巒的萬千褶皺。在神農(nóng)架自然博物館里,我看到兩塊化石,五瓣花朵似的海膽凝固在一塊圓石中,幾只三葉蟲凝定在黑色方石中,它們都來自神農(nóng)架久遠(yuǎn)的“海洋時光”,成為其久遠(yuǎn)歷史的明證。
面對這綿延的群山和這山野所隱喻的浩瀚時空,一切生命如我,是多么渺小的存在。馬可·奧勒留在《沉思錄》中說:“想想普遍的實體,你只占有它很少的一部分;想想普遍的時間,你只分到它一個短暫和不可分的間隔……”可那至為短暫的間隔,卻又包含了每個人唯一的此生,如同這被眼前山景模糊了面目的任何一株植物,都擁有自己榮枯有度的生命史。
少頃,層云合縫,光亮隱沒,神農(nóng)架的群山恢復(fù)了深沉的情態(tài),萬物隱匿其中。須臾間,風(fēng)云變幻,如霧之聚散,讓人捉摸不定。我們不由感嘆,與大自然的相遇是一種緣分。
另一場大霧,在大九湖等著我們。
我們到時,霧已在湖面逶迤而行,輕盈、曼妙、無拘無束,縫合了群山和它的倒影,將一排行道樹一棵一棵掩蓋,還有樹下行走的、墨點似的人兒。明凈的湖水構(gòu)成天空的鏡像,一色凈藍(lán)。近處,白天鵝與黑天鵝,仿佛浮游仙界的精靈。岸邊的波斯菊和牛尾蒿,衣袂飄飄,那是來自人間的絮語,提醒著我們,如此大美之境,并非在天上,而在人間。
神農(nóng)架當(dāng)?shù)氐南驅(qū)Ц嬖V我們,每當(dāng)大雨過后,早晨起來,趕在太陽出來前奔赴大九湖,便有一場轟轟烈烈、如夢似幻的大霧等著你。大霧中的大九湖,美如仙境。
我們沿木板鋪設(shè)的步行道,繞湖而行。霧氣彌漫四野,濕地上的蘆葦、香蒲、車前草、幸運草等,都身披霜花。一座不高的山峰背后,藏著一團(tuán)耀眼的光暈。我們靜立一刻,等待那一輪圓日跳脫出山影的遮蔽,無私地將光亮普灑于曠野。天地瞬間明朗,日光直射過來,拉長了我們的身影。漸漸,霜花散盡,霧氣散盡,大九湖再一次清晰地展現(xiàn)在世人的目光中。
大九湖這個高原濕地,生長著許多具有強大蓄水能力的泥炭蘚,使這里即使在枯水年份也不易枯竭。湖區(qū)分布著許多神秘的落水口,將九個大湖豐沛的水流吸入地下河,再漫出地面匯入堵河,流進(jìn)漢江。
南水北調(diào)中線工程的起點是丹江口水庫,據(jù)說每十滴水中就有一滴來自大九湖。在大九湖,一棵棵野生海棠樹聆聽著流水的響聲,每年的花開時節(jié),山谷繽紛多彩;落花時節(jié),這里亦滿目繽紛。白色花瓣落于水中,順流涌動,星星點點,逶迤一路。
霧,無疑構(gòu)成了神農(nóng)架魅力的一部分,它來自現(xiàn)實,向無盡處延伸,是虛與實的疊加。大荒之中,群山之上,青綠雜生處,水波蕩漾間,霧氣蒼茫浩蕩,讓遼闊更加遼闊,讓深邃更加深邃,讓神秘更加神秘,讓幻美更加幻美。
在大九湖行走,你會和有著第四紀(jì)冰川期記憶的活化石植物珙桐、鵝掌楸、連香樹相遇,在其未曾斷絕的生命鏈條中,經(jīng)歷了多少榮枯輪回與生存險境,隱藏了多少我們未曾破譯的密碼,才得以與今時的我們遇見?
踏霧而行、駐足觀賞的人,年年歲歲變換。霧來了去、去了來,連接著遠(yuǎn)古與今時,仿佛可以穿越時空的一條隱秘通道。
時光深處,大九湖曾是古鹽道的必經(jīng)驛站,是一條連接陜渝鄂等地的生命干線。
鹽,人間五味之一,也是大山林莽中生存的必需品。明清時期,危巖之下,深淵之側(cè),貼山綿延的羊腸小徑上,活躍著成百上千個“背子客”。他們從十堰的房縣、襄陽的??祷蛏褶r(nóng)架的深山中出發(fā),百線穿一針,來到處在陜渝鄂交界處的大九湖,越過五墩子巖,進(jìn)入川渝之地。此行的目的地是巫溪的大寧廠,那里產(chǎn)井鹽。去時,他們的背簍里裝滿香菇、木耳、苞谷、皮革、中藥材,返回時無一例外的是鹽。鹽,是生活不可或缺之物,在過去,當(dāng)?shù)?斤鹽就可以換3斤木耳或5斗苞谷。每趟200多斤的重量,壓在“背子客”們的肩頭,全長800多公里的山路,都是靠人的雙腳一步步丈量。
同行的作家曾采訪過一位老人,60多年前,年僅14歲的他跟隨“背子客”到大寧廠背鹽,去時背了60斤藥材,回時背了40斤鹽,來回6天,賺得3元1角錢。直到20世紀(jì)七十年代,還有“背子客”沿古鹽道運送生活物資。而今,被腳印填滿踩實的羊腸小道已被草木遮蔽,消隱在了滿目青綠、層巒疊嶂的風(fēng)景中,些微的線索只能從人的記憶和文字中去找尋了。
鹽,成了生活中至為尋常之物,沒有誰還會為了它歷盡艱辛。盤山公路可以將人們迅速送到想去的地方。繁華都市的信息,可以在第一時間通過網(wǎng)絡(luò)抵達(dá)深山中。神農(nóng)架人的吃穿用度也跟緊了時代潮流。生活已經(jīng)深深地改變了。可在神農(nóng)架人身上,依然有著不被外界打擾的某些氣質(zhì),真摯、樸素、務(wù)實,這些氣質(zhì)想來是他們生長于茲的山水賦予的,而他們也像愛護(hù)眼珠子一樣珍惜自己賴以生存的這片山水。
20世紀(jì)中葉,這里一度興起采伐熱,伴隨公路在深山中挺進(jìn)的,是鋸木聲和砍伐聲,不少山頭裸露,成片林木消失……這一切在八十年代被緊急叫停,保護(hù)取代了伐木的號子,神農(nóng)架這片山林的珍貴價值被重新認(rèn)識、定義。
傳說中,神農(nóng)氏曾在這片山林架木為屋、遍嘗百草。這片山林遼闊、豐富、神秘,更需要人與大自然相依相偎、和諧共生。經(jīng)過四十年的傾力保護(hù)、休養(yǎng)生息,今天的神農(nóng)架森林覆蓋率達(dá)91.1%,林木蓄積量達(dá)2733.8萬立方米,成為世界自然遺產(chǎn)。
初到神農(nóng)架那天,我們住在松柏鎮(zhèn)。小鎮(zhèn)在山腳下,近旁的山巒遍披綠裝。傍晚時分,我獨自沿溪流漫步,路過一位農(nóng)婦悉心打理的菜園,看見青澀的小西紅柿掛滿枝頭,辣椒彎曲出好看的弧度,茄子紫得發(fā)亮。一顆核桃從樹枝墜落,撲在地上,發(fā)出脆亮的聲響。一位穿西裝的男子在溪邊垂釣,一線甩下去,提上來,空無一物,再一線甩下去,提上來,仍空無一物。他樂此不疲地?fù)]竿,重復(fù)著這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垂釣之樂。溪流轟響,耳邊鳥鳴,時間在他的一提一收中緩慢下來,山中日月被拉得悠長,悠長又安詳。
斜陽下,群山明暗交接,像一個懷有心事的人,漸漸沉入深深的夜色,隱匿了一切細(xì)微的波瀾。旁邊的樹上披滿扇形的葉子,我站在掛滿青柿子的樹下,想象著這里未來的樣子——二三十天后或者更久,這一株的枝頭將掛滿紅燈籠,那一株隨風(fēng)晃動片片金黃,這紅、這金黃和更多鮮麗的色彩將鋪滿山野,賦予神農(nóng)架一年中最絢爛的秋景。
在神農(nóng)架的最后一頓晚餐,我們吃得有些奢侈,這奢侈不是因為新鮮的食材,而是一瀑清泉就在我們身旁流瀉。溪流撞擊石頭,飛濺出白色、繁花般的水浪和如樂的聲響,水與石的生命共鳴,回響在大山深處,悅耳、悅心。此情此景,是繁華都市中人無法企及的“奢侈”,是純凈的青山綠水賦予人們的至高享受,是對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完美詮釋。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12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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