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獻給舞臺 把經典留給觀眾(逐夢·致敬功勛黨員17)

　　舞臺深處升起一片薄霧。薄霧徐徐飄散開，將布景籠罩在一片朦朧中，仿佛是一幅虛實相間的寫意畫卷，把觀眾帶入遙遠的時空之中。遠處，忽現(xiàn)一舟，一名清麗少女撐篙而來……詩化的舞臺意境與厚重的歷史情感完美融合，觀眾無不沉醉其中。

　　大幕拉上，劇場內早已響起掌聲。后臺走廊上，一位端坐了整晚的銀發(fā)老者終于露出了笑容。他雖形容略顯瘦削，但神采奕奕。接著，他緩慢起身，整理好衣服，扶正胸前的黨徽，拄著手杖一步步向舞臺走去。他，就是這部話劇的導演藍天野。當時已是94歲高齡，但兩個多月的排練，他一次也未缺席；8場演出，更是場場不落。

　　演員們興奮地迎向他，一一與他擊掌慶賀，并將他請到舞臺中間。觀眾席上隨即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這是人們在向這位老藝術家表達崇高的敬意。藍天野的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了，熾烈的氣氛讓他有些恍惚。70多年前，是黨培養(yǎng)、引領他走上了戲劇道路。從青蔥少年到耄耋老人，從演員到導演，他始終懷著敬畏之心，兢兢業(yè)業(yè)地堅守在舞臺上，直到有一天患病不得不住院治療……

　　一

　　回首人生，對于藍天野來說，1945年是極其重要的一年。這一年，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這一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藍天野永遠忘不了1945年9月23日，那是他入黨的日子。迫于當時的形勢，沒有舉行正式的入黨儀式，但藍天野對自己說：“你是一名黨員，就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給黨，一輩子聽黨的話?！睆拇?，他用一生踐行著入黨時的莊重誓言。

　　藍天野的入黨介紹人是他的三姐石梅。1945年初，在解放區(qū)文工團晉察冀挺進劇社工作的石梅被派到北平開展地下工作，他們家隨即成為共產黨的地下聯(lián)絡點。藍天野從三姐那里了解到解放區(qū)的生活和工作情況，對解放區(qū)的生機勃勃充滿了向往。他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進步書籍、文章，這些新思想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靈。

　　18歲的藍天野堅定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最初主要是幫著三姐做宣傳工作?！吧霞夵h組織交給三姐一部短波收音機，每天晚上到了固定時間，我們要收聽解放區(qū)的廣播，記錄下來，然后由我刻到蠟版上，進行油印，再由她拿出去散發(fā)。后來由于人手不夠，就讓我也做了交通員?！彼{天野回憶道。

　　那段日子，藍天野經常背著一個小布包，騎著一輛破自行車，出了西直門，過頤和園背后的青龍橋，直奔西山腳下的聯(lián)絡點。誰也不知道，這個青年的包里裝的竟是解放區(qū)需要的各種生活用品、文件和書。路上偶遇巡邏的軍警，被攔下盤問，藍天野不慌不忙，只說是放了學四處玩玩。就這樣，他有驚無險地在城里城外來回穿梭，竭盡全力做好交通員的工作。

　　“您當時害怕嗎？”后來經常有人這樣問藍天野。“當時真沒想過危險，唯一想的是怎樣盡量不讓人發(fā)現(xiàn)。我當時太年輕，思想和工作經驗都非常幼稚，其他的事情也做不了。把這些做好，就是為黨盡了我的一點力量?！彼{天野的回答樸實而真誠。這些驚心動魄的經歷，是他對黨無限忠誠的證明。

　　二

　　在成為交通員之前，藍天野是北平藝專油畫系的一名學生，并在同學的邀請下參加了沙龍劇團，出演過一些話劇。

　　入黨后，藍天野按照黨組織的安排，在劇團一邊從事革命工作，一邊參加戲劇演出。1946年初，為進一步加強對戲劇戰(zhàn)線的領導，黨組織決定籌備成立北平戲劇團體聯(lián)合會(以下簡稱“北平劇聯(lián)”)，并公演李健吾的作品《青春》來擴大影響力。藍天野在劇中飾演一個綽號“紅鼻子”的老更夫。

　　雖然只是一個小角色，北平劇聯(lián)黨支部書記、這部戲的導演石嵐卻對藍天野提出了嚴格的要求，要將這個角色演繹成一個真實生動、富有生活氣息的老農民。這讓已有一些學生劇團演劇經驗的藍天野犯了難：一個在城市長大的19歲青年飾演老農民，怎樣才能演活這個角色呢？

　　藍天野想了一整晚。他領悟到：人物要塑造得真實生動，必須得熟悉他們才行。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了城外郊區(qū)的鄉(xiāng)村里，開始與農民交朋友。這個樸實的小伙子很快就獲得了村民們的好感?！拔胰サ拇螖?shù)多了，跟他們就熟了。臨走時，他們還會去地里割上一把新鮮的韭菜給我?guī)е?。觀察他們的一言一行，對塑造我要演的角色特別有用?！蓖ㄟ^深入體驗生活，藍天野在演出中塑造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老更夫形象。

　　隨著北平形勢的變化，北平劇聯(lián)等進步組織引起了國民黨反動派當局的注意。為保存實力，團體的骨干成員暫時分散隱蔽。藍天野被派往演劇二隊，徹底告別了北平藝專這個他曾經難以割舍的地方。他按黨組織指示把工作重點放在戲劇戰(zhàn)線上，從此走上了專業(yè)戲劇表演之路。在演劇二隊，藍天野開始努力學習表演理論，并將其與演劇實踐相結合，成功演出了《大雷雨》等劇。

　　1948年，藍天野隨演劇二隊撤往解放區(qū)。在到達解放區(qū)的當晚，城工部接待站的同志說：“為了不牽連、影響在國統(tǒng)區(qū)的親戚朋友，到了解放區(qū)就要改名字，現(xiàn)在就改?！蓖耆珱]有考慮的時間，原名王潤森的藍天野脫口而出3個字：“藍天野。”藍天碧野，赤子之心。從此，這個因革命工作臨時取的化名伴隨藍天野一生，并在中國話劇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

　　三

　　《北京人》中的曾文清，《蔡文姬》中的董祀，《王昭君》中的呼韓邪單于，《家》中的馮樂山……幾十年的舞臺生涯，藍天野潛心學習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劇體系，始終堅持話劇民族化的探索和實踐，在70多個劇目中塑造了多個個性鮮明的藝術形象。當中，最為觀眾熟知的當數(shù)《茶館》中的秦仲義。

　　1957年12月2日清晨，作家老舍從燈市口丹柿小院家中信步來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在一間會議室里為全體演員讀他新創(chuàng)作的劇本——《茶館》。老舍繪聲繪色的朗讀，令在場的每個人都興奮不已，藍天野也被深深吸引了。北京人藝當場決定排演《茶館》，大家紛紛申請角色。

　　待心情平復下來，藍天野想，這么多角色，自己能演哪一個呢？心里沒底，還是先別申請了。然而，演員名單一出來，出乎他意料，由他飾演主要角色之一的秦仲義。

　　能在老舍編劇、焦菊隱導演的《茶館》中擔任這么重要的角色，讓藍天野深受鼓舞。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演好這個戲！可是，怎么塑造這位民族資本家呢？這是個離自己很遙遠的人物。

　　焦菊隱導演讓大家先去體驗生活。體驗生活也是藍天野在演出《青春》后就領悟到的一條寶貴經驗。

　　為了演好《茶館》，藍天野遍訪北京城的大小茶館，仔細觀察泡在茶館里的人；還跑到安定門城樓下，看城門洞口兩旁擺攤的生意人。多方面地體驗生活，讓他對老北京的風土人情有了更深了解。在朋友們的介紹下，他又接觸了一些曾經的民族資本家。就這樣，秦仲義的形象在他心中逐漸清晰起來。

　　進入排練場，焦菊隱導演要求演員們根據(jù)近期體驗生活所得進行小品練習。第一幕中，童超飾演的龐太監(jiān)一上場，就與藍天野飾演的秦仲義有一番明里暗里的唇槍舌劍。童超和藍天野一致認為，兩人應該以往就有私人過節(jié)。為了明確這條背景線，藍天野構思了一段表現(xiàn)人物關系的小品——

　　秦仲義叫人物色到一只出色的鵪鶉，恰巧被龐太監(jiān)看見了，他也想要。秦仲義不肯讓，還故意抬高了價錢。劉麻子在中間說和，雙方仍爭執(zhí)不下。龐太監(jiān)最終因財力不濟敗下陣來。兩人因此結下梁子。

　　藍天野想起體驗生活時接觸到的一位民族資本家，其實對這些玩物并不喜歡，只是為了排場。于是他心念一轉，沒有按原計劃結束小品，轉而吩咐道：“去，把它送給龐老爺。”

　　飾演龐太監(jiān)的童超也心思轉得飛快。剛失了面子，又遭此羞辱，龐太監(jiān)惱羞成怒，咬牙喝道：“拿到后廚，給我炸了下酒吃！”

　　秦仲義淡淡地冷笑回敬：“龐老爺，您好雅興！”

　　即興碰撞，讓這段小品成為北京人藝排練廳里的一段佳話，激發(fā)了劇組里其他演員的創(chuàng)作熱情，也讓藍天野觸摸到了人物的“魂”。以此為基礎，秦仲義和龐太監(jiān)那段劍拔弩張的對手戲，在第一幕中大放光彩。

　　1958年3月，《茶館》首演，反響熱烈。藍天野塑造的秦仲義在裕泰茶館門口一亮相，便博得滿堂彩。

　　從1958年首演至1992年，藍天野共參與《茶館》演出374場。他不斷豐富調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活使用表演技巧，使得秦仲義這一人物形象成為中國話劇史上的經典。

　　“戲劇必須打動人，能引起人們的思考?！彼{天野說，這是他一生的追求。

　　四

　　回首如何走上戲劇道路，藍天野曾感慨地說：“當時真沒有想到，我會一輩子從事戲劇事業(yè)。但我很肯定，黨怎么決定，我就怎么做，黨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自放下畫筆投身戲劇事業(yè)，從演劇二隊、華北大學文工二團、中央戲劇學院話劇團到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一路走來，無論是做演員、當導演，還是從事教學，藍天野都盡心竭力，不僅在舞臺上塑造了眾多經典人物形象，導演了一系列優(yōu)秀劇目，還發(fā)掘和培養(yǎng)了一大批文藝界人才，為中國話劇藝術的繁榮發(fā)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2011年春天，北京人藝食堂一片歡聲笑語，院領導正在請藍天野、朱旭兩家吃飯。時任院長張和平開門見山：“為慶祝建黨90周年，院里決定排一出具有北京人藝風格的《家》?！彼{天野點頭稱好，重排經典劇目、傳承北京人藝風格是大事。他以為劇院想聽聽老藝術家們的意見，豈料張院長話鋒一轉：“請?zhí)煲昂椭煨穸显趹蚶镅輦€角色?！?/p>

　　上臺演戲？已入耄耋之年，演得動嗎？記憶力早已衰退，記得住臺詞嗎？藍天野猶豫了。雖然一直心系北京人藝的發(fā)展，也經常為年輕演員講課，可19年未登臺演戲了，現(xiàn)在又正在籌辦自己的第三次個人畫展，能有充沛的精力演戲嗎？

　　藍天野想起，1984年，他曾為剛畢業(yè)的北京人藝1981年演員訓練班排演過《家》，正是通過新老演員同臺搭戲的方式，讓一批青年演員迅速成長起來。時光流轉，現(xiàn)在《家》需要他，北京人藝這個“家”也需要他，他怎能缺席呢？

　　藍天野如約出現(xiàn)在《家》劇組，更令大家驚訝的是，他決定突破自我，扮演反面人物馮樂山。他向劇院表示：“如果演不好，請導演隨時把我換下來?！?/p>

　　毫無疑問，《家》中的馮樂山是個壞人，但藍天野認為，不能單純去演他的“壞”，在揭露人物丑惡心靈的同時，還得讓觀眾獲得藝術上的享受。他飾演的馮樂山第一幕出場時，瀟灑風流的名士形象就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束詩稿，口中評價著：“嗯，嗯，我就愛它一片瀟灑，一片靈氣……”風雅中帶著一絲倨傲。

　　按劇本提示，他手中所持詩稿為高老太爺所作。為了增添人物的真實感，更好地表現(xiàn)人物關系，藍天野揣摩高老太爺?shù)男囊庹Z氣，以他的身份作出《歸巢》《乞夢》等數(shù)篇詩詞，并認真地題寫在灑金的書箋上，作為道具在舞臺上配合演出。“觀眾看不見這些，但我自己拿著，在臺上更多些真實自信?！闭缢{天野經常對年輕演員們說的一句話：“搞藝術不要將就，要講究?！彼米约荷詈竦奈膶W、美術素養(yǎng)，對藝術的極致追求，塑造出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那些日子，84歲的藍天野每天都按時來到排練廳，直到晚上10點多鐘全體排練結束后才離開。有一天，他排練完下場時不小心絆了一跤，從一米高的臺上摔下來，導致手指骨折，周圍的人都嚇壞了。藍天野忍痛起身，第一句話卻是：“對不住，讓各位受驚了?！贝蠹乙詾樗煤煤眯蒺B(yǎng)一陣，不料第二天，當演員們推開排練廳的大門，驚訝地看見他們的“藍爺爺”已經坐在那里。那一刻，大家真正理解了一直高懸在北京人藝排練廳里的那4個大字——“戲比天大”。

　　藍天野全身心投入到排練中。雖然已經導演過《家》，對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很熟悉，他卻并未因此而松懈。他認為表演不能千篇一律，不要描別人的模子，也不要重復自己，每次表演都要有獨創(chuàng)性?！耙谴髢宰舆€在就好了！”他想。大冊子是他存放人物形象的一本圖冊，里面是他從藝以來收集的近千張各式各樣的圖片資料，有老照片，有報紙上剪下來的圖片，也有他畫的人物速寫。每遇新戲，他都會從里面去尋找靈感。可惜這本陪伴了他幾十年的大冊子被人借走后再未歸還。然而心中的積累仍在，經過對角色的反復琢磨，他設計了長髯飄胸、發(fā)須相連，身穿一襲呢料長袍，袖口挽成月牙形，頭戴橢圓形黑絲絨帽，手拿方竹手杖的人物造型。

　　藍天野自幼學畫，又曾師從李苦禪、許麟廬，深厚的美術造詣為他的舞臺創(chuàng)作提供了充足的養(yǎng)分，也讓他對化妝造型格外精益求精。他認為這是演員塑造人物的一個重要部分?！斑@么多年演出，我都是自己化妝，而且當年還給劇組里別人化妝。最多的時候，一次給30個演員化過妝！”藍天野笑談，經他親手點綴過的人物總能顯露出鮮明的人物特征。

　　《家》四代同臺的演出成為當年戲劇界的一大盛事，藍天野重返舞臺令觀眾興奮不已，沒買到票的觀眾都深以為憾。2020年，北京人藝為紀念曹禺誕辰110周年再度演出《家》。令觀眾意外的是，93歲的藍天野依然參與其中并連續(xù)演出11場?！昂芏嘤^眾聽說這次演出有我，都很期待。我不想讓大家失望，所以堅持每場都上，感謝大家的厚愛。”藍天野的話語中飽含著對觀眾最真誠的敬意。

　　自84歲重返話劇舞臺以來，藍天野陸續(xù)演出《家》《甲子園》《冬之旅》，并導演了《吳王金戈越王劍》《貴婦還鄉(xiāng)》《大訟師》，發(fā)掘、起用了一批年輕演員，使他們的表演藝術水平有了顯著提高。

　　即便在病中，藍天野也一直牽掛著劇院的事業(yè)發(fā)展。今年恰逢北京人藝建院70周年，雖然藍天野已經病得無法出門，他的心里卻還惦記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定要告訴我?！边@位老黨員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努力地為戲劇事業(yè)發(fā)揮著光和熱。

　　2022年6月8日，“七一勛章”獲得者藍天野走了，徹底告別了他為之奮斗一生的人民文藝事業(yè)。3天后，在“向戲劇致敬——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70周年紀念演出”中，當藍天野曾經的演出視頻片段出現(xiàn)在曹禺劇場的舞臺上時，臺前幕后，大家深深地懷念著這位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他所留下的精神養(yǎng)分，將滋養(yǎng)一代代的戲劇人！

　　楊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