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機與“活法”——宋代詩僧雪竇重顯的詩學觀
作者:傅蓉蓉(華東理工大學傳媒系教授)
在宋代詩學的發(fā)展進程中,禪宗的思維方式與文字表達方法為宋代詩學關鍵理論的形成提供了理論參考和創(chuàng)作實踐經驗。這一點在宋代詩學“活法”理論的形成過程中表現(xiàn)得尤為分明?!盎罘ā敝缸鹬胤ǘ龋页兄杏凶?,句法修辭“陌生化”卻不失自然暢達。江西詩派詩人呂本中(1085—1145)被公認為該理論的集大成者。他在《夏均父集序》中說:“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guī)矩備而能出于規(guī)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guī)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元暉有言,‘好詩流美圓轉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边@一理論的正式提出在相當程度上糾正了江西詩派過度峭澀生硬的弊端,講求變化不測而不離規(guī)矩,使宋詩拓展出流美圓轉的一路風格。然而,作為一個帶有明顯禪宗話語特征的詩學理念,探究其源起,不能忽略北宋文字禪代表人物,“云門中興之祖”雪竇重顯(980—1052)的貢獻。
雪竇重顯(以下或稱“重顯”)《頌古百則》的創(chuàng)作植根于云門宗禪學的思維方式與修持方式,繼承了貫休(832—912)“詩禪一體”的詩學觀;石頭希遷(700—790)諸法萬殊,歸于一元;動靜互攝、圓轉無礙的“回互”理念以及智門光祚(生卒年不詳,宋真宗時人)以日?;涷灮恼Z言表達展現(xiàn)“佛法不離世間法”的用心;以活潑鋒銳的禪機,借助“參活句不參死句”“呈機奪機”以及流暢靈動等觀念與手法,初步完成了“活法”理論的內涵與體系建構。
首先,參活句,不參死句。“活句”指意在言外,直指心性,非邏輯化的表達;而“死句”則是嚴守字面含義,不離規(guī)矩的表述。“參活句”就是要通過對文本題外之旨的發(fā)覆,超越文本意障,進入“事事無礙”的禪悟之境,重顯“頌古”四十一則云:“活中有眼還同死,藥忌何須鑒作家。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誰解撒塵沙?!边@是為解說趙州和尚問投子“大死底人卻活時如何?”投子云“不許夜行,投明須到”的一段機鋒而作(賾藏主《古尊宿語錄》卷四七)。這是禪師常用的一種表述方式,意思是:不許夜間行走,但天亮必須趕到。大死是徹底否定,大活是徹悟。徹悟是從死禪上升到活禪的路徑。重顯在詩中表達的正是逼入絕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完全突破正常的思維方式,關閉語言意義與日常經驗的聯(lián)結通道,打碎文本的障礙,以直覺性來體悟,才能獲得佛法真理的意思。他將了悟置于文本意義之上,追求字面背后的興象玲瓏和思理超越,將非邏輯化的詮釋方式與詩性之美融合到一起,創(chuàng)新了義理表達的方式,促進“詮釋”與“體悟”的結合,這種做法正是“活法”理論所追求的“出于規(guī)矩,不離規(guī)矩”的體現(xiàn)。
其次,善打機鋒,出人意表。重顯注重采用新穎的喻體和陌生化的表達方式來對公案的主旨予以破解。其三十九則云:“花藥欄,莫顢頇,星在秤兮不在盤。便恁么,太無端,金毛獅子大家看。”這則頌古是對云門問答的發(fā)明:“偕問云門:‘如何是清凈法身?’門云:‘花藥欄?!疲骸沩ッ慈r如何?’門云:‘金毛獅子?!保▓A悟克勤《碧巖錄》卷四)所問均是關于本體和出處的大關節(jié),所答卻是日常言語,看似不相關的物象?!靶窃诔淤獠辉诒P”,意為真理本體在于心,不在于言,如一桿秤,準星在秤桿,不在秤盤;“金毛獅子大家看”,意為了悟出入之境的門道在于每個參悟者的修行,路徑雖殊,萬法歸一。重顯打破了傳統(tǒng)修辭形式,用更機變的比喻和日?;恼Z言來體現(xiàn)禪機和道心,這種“陌生化”的表達方法改變了傳統(tǒng)詩歌文本在形式上的拘泥,呈現(xiàn)出新的審美氣象。特別是化俗為雅的修辭手段以及將日常物象融入詩境的手法,更可視為“活法”理論中“有定法而無定法”之觀念的前驅。
其三,流美圓融,自然靈動。雪竇重顯喜用跳躍性的表達,或突兀的插入一句對自然景物和生活情態(tài)的描寫,與前句禪語看似不相關,靈動活潑,充滿生命力。這使得讀者常常不自覺地被帶入作者塑造的境界,并且在這境界中生發(fā)出無盡想象。如其第七則:“江國春風吹不起,鷓鴣啼在深花里。三級浪高魚化龍,癡人猶戽夜塘水?!边@是一首非常完美的七絕,景中含情,象外有境。公案所問是一個傳統(tǒng)命題,何為佛,法眼所解是身外無佛,即心即佛,也就是所謂的“超聲越色”,摒棄物象干擾,直指心源。詩首句“江國春風”給人一種浩浩茫茫,無所不在,溫煦綿軟,和合萬象之感,“吹不起”則表示沉重,這讓讀者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體驗,到底是什么樣的物象,不能為春風所化呢?次句“鷓鴣啼在深花里”,不粘不滯,破空而來。鷓鴣在花叢深處啼鳴,可聞其聲,不見其形,仿佛這聲音來自天外。兩句看似無渉,卻有同樣的指向,形色之外,別有機趣。欲求其真,需出離自我局限方能領悟。三四兩句,以對比手法作進一步闡發(fā),用了“禹門鯉魚化龍”的典故?!度赜洝分姓f,龍門山在河東郡地界,大禹治水時鑿山辟門,有一里多長,黃河從中間流下去,兩岸不能通車馬。每到暮春時節(jié),鯉魚逆流而上,越過者便化為龍?!办妗保魬?,為取水的工具。鯉魚已化龍,癡人還在汲水求魚,自然無功而返。較之前兩句,此處內涵更為明確:若不能超離象外,則與正道佛性無緣。重顯以隨物賦形之法造物我兩忘,言意俱空之境,絲毫不見尋常禪理詩設象表意、借物喻理生硬造作的弊端,宛轉流美,天真任機。
通過對重顯頌古的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他以“無為法”為根本,破除自我認知的障礙,詩禪互證,在實際意義上初構了“活法”理論的相關范疇和基本框架。清人受登盤譚撰《焭絕老人天奇直注天童覺和尚頌古》,其序云:“頌者,鼓發(fā)心機使之宣流也。故其義或直敷其事,或引類況旨,或興惑發(fā)悟,以心源為本,成聲為節(jié),而合契所修為要。然非機輪圓轉不昧,現(xiàn)前起后,得智之親,境不能作也?!币睬逦卣f明在后世看來,重顯的頌古深契“活法”理論所主張的美學風格。當然,重顯并未明確提出“活法”的概念,而且其理論的側重點也在于“說禪”,所以我們不能將其定義為提出宋代“活法”詩學理論的第一人,但應將其視為創(chuàng)建此理論的先行者。
禪宗發(fā)展到北宋前期已經進入興盛期,日益注重其公眾傳播的深度與廣度,因而產生了從“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的轉化,借助“頌古”等“文字禪”形式傳達佛學觀念成為當時的潮流。對于詩學發(fā)展而言,這一時期也面臨著如何從唐代詩學的“高峰效應”中脫化而出,開徑自行的歷史轉折期。借助禪宗的思維方式和語言技巧,打破常規(guī)詩歌范式成為一種有價值的嘗試。重顯兼具云門大德和詩人雙重身份,以活潑禪機觸發(fā)創(chuàng)作,形成獨特的詩學理念,對宋代詩學的發(fā)展有不容忽視的影響;談“活法”更不應忽視雪竇重顯的貢獻。
《光明日報》( 2022年01月24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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